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十四章 最後的晚餐

妹妹之家

李場長看一看她那「人民牌」手錶,便撥了個電話到場里叫車。當二人諸事停當,走出正門時,司機已開著車門正在等候。

「李場長,您不必送我了,」林教授說,「你也休息一會吧。」

「我要休息?」李場長又看一看手錶說,「我還得向另一個主角彙報一下呢。」

李蘭剛入車坐定,文孫又問道:「我妹妹文月住在附近嗎?」他這時忽然想起妹妹來。

「她就住在坡下,職工住宅區,」李說,「想到她家去看看嗎?」

「應該去一下,」文孫說,「她還有個婆婆呢。」

「看看也好,不過不要多待,她婆婆眼睛看不見,又有精神病。」李說,「你得休息會兒。晚間餐會,不知多少人,要和你談話呢。」說著她便招呼司機把車開向職工住宅去。

「今晚餐會有哪些人?」文孫好奇地問。

「名單是田軍擬訂的,」李說,「四世同堂。」

「什麼『四世同堂』?」

「老中青三結合。領導之外,客人們多少都與你有點關係。」

「與我有關係?!」文孫有點奇怪。

「……」李場長又嘰嘰咕咕地笑著說,「三女爭夫的主角全在!田軍說,她們那時都恨我,今天晚間,我們都可以化解化解了罷!」李蘭握住三哥的手,不覺大笑。

文孫正擬再問時,汽車已停下了。

這座「職工住宅」據說還是「大躍進」以前造的。兩排向東、兩排朝西,面對面四排矮瓦房。每排十來間,每間一戶。每家門前搭個蘆席棚,棚下便是燒煤塊的小爐灶。房後菜園邊上便是一排蹬坑抽水的公共廁所。文月住的是中排最後一間。她家是新遷來的,算是領導對她婆媳的特別照顧。

當車子抵達宿舍南邊的馬路時,正是眾人下班回家燒飯的時候。四五十家人家,擠在一起分別燒飯,當然燒得煙霧漫天。當李場長領導客人從中間磚路走向文月家時,兩邊燒飯的男女都佇立觀看。孩子們更圍攏起來跟著跑。

文月這時也在門前為婆婆和兒子燒飯,一見哥哥來了,也就放下鍋鏟,用圍裙擦擦手迎了上來。小牛本在屋內看彩電,也關了電視,並告訴奶奶說「舅舅來了」,出門迎接。

文孫走向前去,稱呼「秦伯母」,並鞠躬請安。

「小牛呀,」已半盲的奶奶招呼孫兒說,「請舅舅坐,叫你媽倒茶。」

「奶,」文月說,「李場長也在這兒。」

「哪裡擔得起?」奶奶說,「媳婦你替李場長倒茶。」

文孫走入室內。只見這屋大約有七八尺寬,一丈多長。裡面有兩張木板搭的床——奶奶一張,小牛和媽一張。床上掛著灰得發黑的蚊帳。床底下放了些箱籠。房的另一頭是個玻璃窗,看來很新,玻璃似乎是新裝上去的。房上面沒有天篷。屋樑上掛著個尚未扭開的十五燭光燈泡。兩床之間靠窗之下,放著一張小木桌。上面放著文孫自北京友誼商店替文月母子所購的十八吋「彩電」。

門邊靠左放著個紗櫥,裡面放了些剩菜和碗筷。門右邊則放著個木櫃,上面擺著水瓶、茶壺和一些茶杯。柜子邊有張竹椅子。文月請李場長坐在這竹椅上,哥哥則坐床沿,自己忙著倒茶。

這時左右鄰人已圍攏起來。有一位男士,文月介紹他是「場里劉會計」,他圍著一條圍裙,手裡還拿著鍋鏟,來同訪客握手——他正替他家燒晚飯。

另一位女士是文月的「緊隔壁」。她是庄師母,是賓館食堂張師傅的「愛人」。他們都一一與文孫握手。人太多,其餘的人文月就請他們自我介紹了。外圈的人,大家就招招手,彼此笑一笑。

當眾人正在亂鬨哄地談著、笑著、看著,坐在自己床沿上的阿婆,忽然大聲哭起來說:「舅舅來了呀……招寶呀,你不死多熱鬧呀……你怎麼死得那麼慘呀……剩下你寡婦孤兒、老娘親……多苦呀……我的心肝寶貝秦招寶兒呀……哦……哦……哦……」

「阿婆!阿婆!你不能哭呀,」文月趕快跑過去,拿塊毛巾堵住她的嘴,自己也擦擦眼淚,說,「阿婆不能哭呀!李場長在這兒嘛!」

文孫也走過去,拉著她老人家的手,勸她別傷心。但是勸不住,愈勸她老人家愈傷心。

大家屏息以觀,李場長也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文月一面又擦一擦自己所忍不住的眼淚,向文孫說,「你陪李場長回賓館去吧。你愈勸,阿婆會愈傷心——她是哭不完的。」說著她眼淚也一溜而下。小牛也哭了。場面很凄涼。

「林教授,」李場長輕輕地向文孫說,「您今晚還要辛苦呢。現在您也應該休息一下才好,我們走吧。」

文孫又默站了半晌,才拉住阿婆的手,向她道別,然後默默退出,和李場長上了汽車,心頭十分沉重。

二人沉默了半天,李場長才隱約地透露,文月的愛人秦招寶是紅衛兵「武鬥」時被人用「魚叉」叉死的。兒子死了,秦老太就瘋了。

「秦老太可憐啊,」那司機同志也插句嘴,「她常常半夜出去替兒子招魂。文月同志和小牛,四處找不到她呢。」

妹妹一直告訴文孫,說小牛的爸是「瘧疾害死的」——今始恍然。文孫不覺嘆口長氣。

「服務生」的奶奶

車子抵達賓館,李場長沒下車,便徑自到另處「彙報」去了。

文孫回到自己房間內,那殷勤的服務生,馬上泡好茶,並打來熱水。文孫洗了臉,在沙發上沒精打采地坐著,偶爾啜兩口「毛尖」細茶。想想妹妹的身世,也感傷不已。再想想當天所發生的事情,他覺得簡直是一場夢——其實「夢」也不會有這樣奇特。

人確是困了,想在沙發上打個盹,可是怎麼也睡不著。他正默坐沉思,那穿白制服的服務生,又提著個熱水壺走進來了,問文孫是否要加點開水。文孫謝謝他說不要了。可是這青年,卻提著壺,站在一旁,遲遲不去。半晌,他才問了文孫一句:「林教授,你還記得我父親嗎?」

「啊,你父親是誰?」林教授問。

「我父親據說小名叫『大眼』。」

「你貴姓呢?」

「我姓霍,叫霍正高。」

「你父親叫霍大奄?」

「我父親叫霍大眼、大眼睛,」正高說,「我祖父叫霍大個子,又叫霍大盆。」

「你祖父是撐渡船的?」

「是的。」正高說。

文孫想了一下,又問:「你祖父現在在哪裡?」

「抗戰時就被日本人殺了。」

「你爸爸呢?哦,你是『大眼』的兒子!」文孫說著嘆口氣。正高說:「我爸爸也不在了。」

「我記得你爸比我年輕很多呢,」文孫說,「怎麼就死了呢?」「三年自然災害時死的。」

「怎麼死的?」文孫問。

「糧食很緊張嘛!」正高說。

「糧食很緊張?」林教授說,「你說你爸是餓死的?」「三年大災害死的。」正高說。

「……」林教授沉默半晌,又問道,「你母親呢?」

「我媽改嫁了。」

「三年大災害,你媽沒餓死,你也沒餓死?」文孫有點奇怪。

「奶奶說的,」正高解釋說,「那時餓死的都是三十到五十的男人,我爸那時三十歲。」正高說著下意識地向身後左右張望了一下。他這個下意識的張望,使文孫感到祖國的可怕——這種「張望」神態,連那自信心特強的李場長亦不能免。

文孫又問正高說:「你奶奶還活著?」

「她八十多歲了,現在跟我一起住。」正高說。

「怎麼三十歲的壯年男子倒餓死,」文孫更覺奇怪了,說,「你們祖孫老小倒沒餓死!」

「奶奶說,」正高又引他祖母的話,說,「三四十歲的男人找到點糧食,自己捨不得吃——不給老人吃,就給老婆孩子吃。小孩又不懂事,餓著就拚命吃。爸爸自覺年輕力壯,餓不死、不要緊,餓了就拚命喝水,浮腫,結果眼一黑,就死了。」

正高說到這兒,文孫把眼睛閉了半刻,他記得三八年暮春,他和小瑩騎腳踏車回縣城。小瑩一時作嘔,他們乃到路邊撐渡船的霍大盆家,休息片刻。在那兒曾看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瘦得只剩個頭和兩隻「大眼」的小孩。他媽叫他「大眼」,那時不過七八歲的樣子。誰知那個「大眼」小孩,竟是這位清秀英俊的服務生的爸爸;而這「大眼」小孩居然在貧農翻身的「解放」後被「餓死」!

「你怎麼知道你爸爸認識我呢?」林教授又問小服務生一句。

「今天中午回家吃午飯說到林教授,奶奶告訴我的。」

「正高,你過來。」林教授叫服務生站近點,並親切拉著這青年的手,向他看了半晌,忽然把眼一閉,四個淚珠從四隻眼角一衝而出。林教授用手帕擦了擦眼淚,又從皮夾內取出三十元「外匯券」,塞到小服務生的手中,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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