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十三章 還鄉和去國

也算是「勝利還都」

林文孫少校黯然地飛越駝峰,回到前途茫茫的祖國——這時已是四六年的初春,國共談判正在密鑼緊鼓地進行著。文孫被暫時送到一座設在成都郊外的軍醫院內。這座臨時搭起的醫院之臟、之亂、之擠,和駝峰那邊的軍醫院相比,簡直判若天壤,使他內心隱隱作痛。

最令文孫難以忍受的,則是他看到報章雜誌上所載,國共兩黨和第三方面的政客爭權奪位的言行。文孫想想同古、仁安羌、野人山和史迪威公路諸戰役的慘烈情況,又回憶到他所敬佩的戴安瀾師長和可愛的小馬馬志強,和親眼目睹的血肉模糊的千萬條死屍……再想想自己的遭遇……真的,這千萬個縱橫沙場的死屍,就是為這群嘩啦嘩啦的黨棍官僚,製造禍國殃民的機會嗎?文孫茫然了。

這時醫院中因人數太多,也發出通知,凡願出院、複員退役的,一律發餉三月遣散。至於如何取道還鄉,則無明文規定。文孫正在躊躇之時,忽然收到通知,囑往軍需處請領三個月「中校薪餉」「自動退役」。

這樣文孫才知道,自己因傷又晉陞一級,但是他迄未收到「國防部人事處」的正式派令。

髒亂的病院既無可留戀,退役就退役吧!文孫思鄉情切,想到父母妹妹和未婚妻,恨不得插翼東飛。

他從病院扶杖遷入一個懸著「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牌子的小客棧;再由小客棧而進入成都市區,一人在街頭徘徊,想乘舟或搭車東下。誰知蜀道之難,固然難如上青天,而巴峽巫峽,千里江陵,結伴還鄉,出蜀之難亦難如上青天。按時人估計,「下江人」如無特殊身份者,要想出川,恐怕還得再等兩年!

文孫流浪街頭,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誰知蒼天有眼,一次在成都街頭,忽有一群美國小兵向他問路:「如何到『快活林』飯館消夜?」文孫流利的英語,使這些大兵哥一見如故——他們乃約文孫一道來個「荷蘭式」的消夜。文孫問起才知道他們是「美國十四航空隊」的運輸兵。當他們知道「林中校」急於東下,一位名叫卡爾曼的上士問文孫何不搭他的飛機東下,明天就走?

得來全不費工夫,文孫真喜出望外。第二天上午十時文孫依約趕到成都機場,向衛兵說明來意;那美國大兵乃向那幾架裝貨待發的運輸機一指。其後亦無人查問,文孫便走向一架飛機。當他扶杖掙紮上機時,機上下來兩個美國小夥計,便把他架上去了。上機一問,才知此機果然直飛南京大校場。文孫問卡爾曼上士在何處,機中誰也不知道「卡爾曼」是老幾。那兩位扶他的小夥計則自我介紹:一個叫「畢爾」,一個叫「斯迪夫」。他們和「溫斯頓」頗談得來。

就這樣文孫便糊裡糊塗、嘻嘻哈哈地飛到南京大校場機場。斯迪夫又找到一部吉普車,把「溫斯頓」送到市中心的「新街口」,才「拜拜」而去。

林文孫中校也算是「勝利還都」了。

「活著回來,就不錯啦!」

一九四六年初春時的南京雖然顯得有點殘破,但畢竟是抗日新勝,國共和談也得到似乎完滿的結果,人心充滿希望。加以高官富商的揮霍,市面也逐漸恢複繁榮。六朝金粉,看來居然餘韻猶存。

文孫扶著個傷兵拐杖,在新街口躑躅些時,也無心欣賞街景,乃擠上開往下關的「小火車」;再由下關擠上輪船,由輪船換民船——循他中學時代暑假返鄉的老路,便在柳和集的柳蔭之下,顛顛簸簸地上岸了。

林文孫這個「林三少」,八年前在柳和集是無人不識的。可是這次返鄉時,人家只把他當成一個過路的傷兵了。這傷兵左肩掛著個帆布袋,右腋下夾著個木拐杖,緩緩地向當年的林家莊方向走去。

他舉目四望但見青山如舊,綠水長流,但那四周古木參天、樓閣巍峨的林家莊,卻神秘地從地面上消失了。不但那些合抱的古木、榆、柏、松、栗等大樹,一棵不存,連那庄前廣袤數十畝的翠竹,也一竿無餘。沒有這些東西,文孫感到這地方太陌生。

這傷兵摸到池塘邊,卻見一排半茅半瓦的矮屋——那似乎是當年的「低倉房」,有幾戶人家。文孫問兩個幼童:「林家在哪裡?」幼童搖頭不知。一位老大娘卻自屋內走出,告訴傷兵說在「老馬房後面」。文孫掉轉頭,自一攤攤豬糞的泥場上,轉向「老馬房」——這兒他還有點認得。

老馬房前的主屋「演武廳」不見了。後面的馬棚,卻被加上一面牆,變成住宅。當文孫走近這座矮房時,只見一位白髮老人坐在門外一隻小搖椅之上,搖呀搖地抽著旱煙。文孫看他似乎是爸爸,乃高興地努力走向前去;還未即叫出,那老人已站起來問道:「同志,你是哪裡來的?」

文孫趕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眼淚潸潸而下,但卻笑著說:「爸,我是文孫!」

「你是文孫,小三!?」爸爸幾乎將信將疑,老人細看哭泣的「小三」,自己眼角也顯得濕濕的。

「爸爸,我是小三!」小三抱住老人的兩臂,又哭又笑地說。

「小三,你怎麼搞成這樣子?」老人也流下眼淚。他又回頭向屋內大叫:「媽媽,小三回來了。」

屋內頓時有兩位婦女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跑了出來,文孫一看前面跑來的是媽媽,乃一下把拐杖和帆布袋丟在地下,近上去和媽媽擁抱起來,號啕大哭,把那小女孩,也嚇得哭起來。

「寶寶,」媽也哭成個淚老人,氣喘吁吁地說,「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說了又哭,哭了又說。

「周嫂,」爸爸向那中年婦人說,「你去燒點水,給少爺洗臉!」

周嫂去了。老人又轉過臉來向他母子說:「別哭了。活著回來,就不錯啦!」

死訊

八年抗戰把中國的歷史扭轉了方向。它也扭轉了一個抗戰青年個人和家庭的命運。

抗戰開始之日,林文孫這位青年還是個渾渾噩噩、不知人世艱難的「濁世佳公子」——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日子過得多麼滿足愜意!八年之後,百劫歸來,他已變成個身負重創、步履艱難、囚頭垢面、未老先衰的傷兵。瞻念前程,何擇何從,也沒個主意。

八年前他離家之日,林家莊還是個樓閣巍峨、庭院深邃、古木參天、花香四溢的地主大莊園。八年之後,那兒卻變成一片荒煙蔓草、瓦礫遍地、狐居鼠宿的義冢孤丘。

但是正如俗語所說,「金窩、銀窩,不如狗窩」。林文孫總算又回到父母身邊。爸爸說:「活著回來,就不錯啦!」文孫也的確為此而感到幸福和滿足——今後的打算,也正如八年前未婚妻勸他的:「夫妻恩恩愛愛,當個小學教員,過一個平平安安的幸福生活……」

小瑩那時這番話,對那位糊糊塗塗的林三少爺來說,未免太消極了一點。三少聽了,口頭贊成,耳朵上只是一陣風。如今百戰歸來,當年「為妻的忠告」,倒為腹中頗有哲學的林傷兵所夢想的歸宿——這是未老先衰的徵兆呢?還是九死一生的醒覺?

一陣衝動的「感情」過去了。爸爸在飯桌上也談到「今後打算」的「理智」。文孫說他想找個「中學教職」,然後和未婚妻葉維瑩結婚。

「你說那個姓葉的丫頭嗎?」爸爸驚奇地問,又接著說,「她是共產黨派來做你工作的呢。」

「爸,」文孫鄭重地說,「葉維瑩不是共產黨派的——她思想左傾倒是真的。」

「她不是共產黨?」爸又反問,「她還是個共產黨頭頭哩。我們的房子,就是她指使『貧農團』拆掉的……」

「爸,不會的,小瑩不會的!」文孫說得有點急促而驚異。

「不會的?」爸又說,「戰區還通緝過她——我也被連累上呢!」

「不會的,不會的……」文孫將信將疑,但還堅持「不會的」。他又問小瑩在什麼地方。

「她死了呢!三啊。」媽從廚房取湯出來,也插句嘴。

「死啦?……」文孫不免一怔。「年紀輕輕,怎麼死啦?」文孫問著,兩淚盈眶。

「她舅舅朱光直,還來向我要去五十塊錢,買棺材安葬呢。」爸說。

「她死在舅舅家?」文孫眼淚直流。

「她死在共產黨山寨里,她舅舅抬回來的。」媽又插句嘴。

「死在共產黨里?……怎麼死的?」

「他們共產黨,男女混雜,共產共妻!哪知道她怎麼死的哩?」爸說著嘆口長氣。

那晚文孫發高燒,胸前傷口又流血,爸在房內來回踱方步。媽則坐在文孫床沿上,不時流著眼淚——二老也都一夜未睡。

無墓之哭

「小瑩之死」使文孫把人生的意義,看得更淡,連個小學教員也不想當了。身上熱度減退了之後,健康稍為改善,文孫自轎行叫了一頂轎子,到縣城去,想看看小瑩的舅舅朱光直,再到小瑩墓上哭奠一番。

當他去百合藥鋪訊問時,才知朱朝奉已死,遺孀住在后街。文孫按址找到了「舅媽」,她住在一個草棚內像個乞丐,彼此都不認識了。解釋清楚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