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十二章 西線有戰事

慘烈的同古之戰

「你老婆孩子的故事是談不完的了,三哥。」李場長從廚房內又煮了兩碗酒釀來,她和林博士對吃著,又看看那檯子上的大鬧鐘。這座老式的鬧鐘上面有兩個大鈴子,遠看來使文孫感覺到它像美國迪士尼樂園裡的米老鼠。它是今日林、李二人交談的唯一見證。它也記錄著他二人自上午十一點一刻談起,已經不停地談了六個小時了。

「今天耽誤了您的午睡時間了。」林博士抱歉地說。

「這個午睡,平時是一天缺不了的,」李場長說著就打了個呵欠,又說,「我們場里的動物都有午睡的習慣——不過今天是例外嘛。談得太興奮了,也就不要睡了。」說著她又打了個呵欠。

「你困了,也應該休息休息了。」文孫說。

「不困!不困!」說著她又是一個呵欠,但是她又難為情地笑笑,說,「你還未講講你自己呢——你怎麼被日軍打傷的,又怎樣跑到美國去的,講講嘛。」

「一言難盡,哪講得完?!」

「講點大綱節略嘛,」李說,「田軍也想知道你別後的情況呢。但她不好意思直接問你——不方便嘛。你講給我聽,我替你當紅娘,傳話!」

「你看我同小瑩的關係,應該怎麼辦?」文孫沒個主意,只好向李場長問計。

「什麼怎麼辦呢?」李斬釘截鐵地說,「你二人又不能覆水重收!什麼『怎麼辦』呢?田軍是早就決心『跟黨跟到死』。她又不要『跟』你重拾舊歡。她只想和你見一面,了了四十年的心愿罷了——說說你的故事吧!」

「唉!……」林博士沉默片刻,又看看那個忙碌的米老鼠。下面便是他過去四十年的,李蘭想知道的「大綱節略」。

那是三八年暮春之初,敵機的兩顆炸彈把他和小瑩炸散了之後,小瑩隨「政治宣傳大隊」東去敵後,文孫則隨他的「臨時中學」,西逃武漢。到武漢之後,臨中發了他一紙「畢業證明書」,算是高中畢業了。

武漢那時是戰時首都,市面繁榮,青年人出路更花色繁多。面對這個花花世界,住在難民營內的林文孫也龍心不定。他曾去「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打算去延安進抗大不成;又試過「戰干第一、二團」,也因額滿見遺。考空軍落第之後,他又試過「化學兵團」、「陸軍官校」……最後還是聽國文老師的話,報考了國立大學,被分發到四川讀「電機工程」。

四年大學「貸金」項下的「平價米」、「八寶飯」,把這個原先的花花公子吃慘了。在後方唯一能接濟他的五叔,也因桃色案件,出了事,不能接濟他。因此他患了嚴重的營養不良症;夜盲、瘧疾一時俱來,他甚至懷疑自己患了三期肺病而不敢去做「X光透視」。透視出肺病,又有何用,反正沒錢看病。

挨了四年總算挨出個希望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變」爆發了。為與講英語的盟軍並肩作戰,我軍需要大批翻譯人員。政府乃自各名大學高班學生中,把英語成績好的,提前畢業;集中訓練之後,分發到各兵種任上尉翻譯官。

就這樣,文孫便於一九四二年春初離開學校到昆明受訓。受訓尚未結束,敵軍橫掃東南亞之後,矛頭指向緬甸,仰光已十分緊張。這時美國志願空軍所謂「飛虎隊」已在仰光正式成立,重慶軍委會也已正式決定派軍入緬助防。孰知英方疑忌,不讓我軍出國,直到三月初仰光告急才正式乞援。重慶軍令部乃急調我軍精銳,唯一的「機械化部隊」之第二○○師,向仰光星夜馳援;文孫一夥數人,乃奉調至二○○師,隨軍入緬。文孫被分發到「通訊連」,直屬師部,歸戴安瀾師長直接指揮。

這次是近百年來,我軍第一次出國作戰,人強馬壯,士氣極高。師次臘戌,戴師長集合全軍軍官訓話,要大家「別存心活著回國」。緬甸斯時是我後方對外唯一通道,戴師長要大家為著國族生存,都決心「死」在那裡。

團體訓話之後,戴師長更個別問話。當戴氏知道文孫還是剛出校門的「大學生」時,他堅定地向文孫說:「你以前在大學是學『生』,現在到我二○○師來,我要教你學『死』,你有沒有這個決心?」

「師長有這個決心,」文孫誠懇而悲憤地回答說,「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決心。」

三十多年後,文孫回憶起來,覺得那實在是當時二○○師全體官兵一致的心態。

這時消息傳來,敵軍叢林部隊由泰入緬,仰光危在旦夕。我軍乃星夜南下。師次同古,只見英緬潰兵,豕突狼奔,驚恐得不成人形。仰光已失,敵軍已迫近同古。說時遲、那時快,我軍尚立腳未穩,敵軍追兵便排山倒海而來。日軍這時以席捲東南亞百勝餘威,自仰光北伐,真是雷霆萬鈞。

戴師長決心堵住他們,乃一反作戰常規,親率師部,進入最前線高地,下令:「全師死在同古!」

我軍之「決心」與敵軍之「瘋狂」,恰成正比。敵軍攻勢被截,戴師長負創下令「反撲」。我軍乃以同樣瘋狂程度「逆襲」敵軍,雙方進行了血肉模糊的拉鋸戰。

文孫本是個「翻譯官」,身無武器,誰知半句沒有翻譯,便投入戰鬥行列,持槍作戰。文孫使用的是他自死屍堆里抽出的捷克式輕機槍。這種輕機槍文孫在中學受軍訓時,只打過「空包」。誰知在同古一戰,四天之內,竟打了數十夾「實彈」呢!

「上戰場不怕嗎?」李蘭在三十五年之後問他。

「第一個小時手抖腿軟,幾乎不能行動,」文孫說,「第二個小時,把怕忘記了——沒工夫去怕,敵人沖得太厲害,我們的神經根本麻木了。」

敵我「同古之戰」,據日軍戰史所載,是敵人入侵東南亞之後最紮實的一次硬仗。英美盟軍觀察員也被打得目瞪口呆,對我軍作戰之勇敢,刮目相看。西方大眾傳播界也一片彩聲。殊不知這一仗,我方所憑的只是戴師長一個「學死」的決心。論武器、裝備、訓練乃至單純的人數,敵我皆懸殊若霄壤。但戴師長身負重創,仍堅持指揮反撲。終因我軍傷亡過重,眾寡不敵,逐漸陷入重圍時,戴師長坐在擔架上,仍在指揮「反撲!反撲!」……他要先逆襲、後撤退,直至他滿口鮮血,眼若銅鈴,坐在擔架上死去。

同古之役,我軍戰死過半,輕重傷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也真是慘烈至極。但我軍仍保持反撲能力緩緩渡過怒江回入國境。林文孫是這一役的倖存者之一,被彈片擦傷數處,尚無大礙,只是他這通訊連連長和三個排長全部陣亡,損失重大。當他們倖存者剛退到怒江西岸時,忽奉命令將餘眾改為「獨立通訊連」,趕往仁安羌歸孫立人師長節制。文孫此時創傷潰爛,本可申請回昆明住院,但為譯員太缺,他自己也認為傷不致死,乃毅然接受新命,帶著十餘位青年士兵,改道西行,趕往仁安羌。

紅色的伊洛瓦底江

文孫率領了十幾個青年戰士,抬著新發的通訊器材,從緬東繞道直奔仁安羌時,沿途遭到緬奸和潛伏的日諜乃至野獸蟲蛇的襲擊,犧牲了兩員士兵,終於完成任務,抵達仁安羌外圍山區。他們正在按圖尋找孫立人師部時,得電要他們迅渡伊洛瓦底江,向西撤退。

原來仁安羌我軍得而復失;印緬英軍這時作戰能力全失,向西北逃竄如喪家之犬,我軍獨力難支,乃尾隨英軍,全線撤退。

最糟的卻是,英軍潰敗,驚恐過度。他們逃竄之後,把沿途橋樑,悉數炸毀,使跟進我軍,無法渡河。

文孫一行與孫師取得聯絡之後,奉命加入後衛,轉進西撤。當他們十來個青年抬著機器,走到伊江東岸時已無橋可行,而日本追兵已緊迫江邊,與且戰且走的我軍,犬牙交錯。江邊我軍千人乃泅水西渡,東岸高地敵軍乃俯瞰射擊。日軍重炮也和西岸我炮兵,隔河對射,打得江上如疾風暴雨、閃電交加。

文孫等一行,在江邊尋到一條英軍遺下的橡皮筏,乃綁好機器,他們弟兄八人,半在筏上,半在水中,順流而下,向西岸且推且劃。

據文孫回憶,這時江中,遍是人頭,敵人自岸上用輕重機槍瞰射,人身翻滾,河水紅成一片,簡直是條血河。文孫皮筏漏氣,八位弟兄,未半渡,四人已經中彈隨波而去。

十九歲的譯電員馬志強也中流彈,口吐鮮血,但他緊抓著皮筏不放。文孫也緊抓著他,最後力竭,小馬伸出左手「無名指」大叫:「拿去!拿去!……」原來他前月在昆明買了個金戒指,套在手指上。他現在要文孫把它「拿去」。最後他自己取下,塞入文孫手中,他手一松,乃隨波滅頂。沉下之前,他還大叫:「交——給——我——媽……」

這時文孫手一松,戒指也隨波而去。四十年後,林文孫博士心猶耿耿——也沒有能再買個戒指送給小馬的「媽」——他只知道小馬是湖南寶慶人。

小馬戰死之後,這時推皮筏前進的,只剩下文孫和另一個十九歲的收發報員小李——李志昂了。他二人用盡平生之力把皮筏推到西岸。小李先爬上岸去用力拖皮筏,文孫則在水中向上推。皮筏剛上岸,文孫忽覺背上被一根鐵杠猛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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