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十章 摩擦從何來

「敗家媳婦」敗到底

張指導員是怎樣脫險歸來的呢?

在天亮之前,叔倫原是和盧參議帶著小和尚在山中四處尋覓失蹤的女伴;尋了一天一夜未見蹤影,三人再露宿一宵,翌晨天光大亮,三人乃決定下山去。盧參議要先去周家集附近一個地下聯絡站,擬待機重建地下網。叔倫和小和尚則決定先到李七爹莊上,一探究竟。

當他二人抵達李家時,李七爹正在門口搓麻繩。他一見這兩個頭腫眼歪、滿身血漬的傷兵,不免大吃一驚。問明究竟,七爹忙叫七嬸和兒媳替指導員打水洗滌,用草藥敷傷,並準備早飯——但是小和尚已疲憊得不能再支持了,畢竟是個未成年的兒童嘛。他倒入穀場上的草堆里,便呼呼地睡著了。李七嬸開出早飯,到草堆邊上去叫小和尚,那簡直是小死豬一條,哪裡叫得醒!七嬸用稻草把他蓋了,大家也就由他睡去。

張指導員稍事洗滌,早餐之後,換上一套李七爹的大襟褂褲,便想前去朱三媽家一探究竟。七爹本要陪著去,但為減少目標,叔倫問明路途,還是暗插手槍,獨自一人找到朱家去。孰知他帶到朱家的噩耗,竟惹起阿香殉夫自殺。

叔倫是親眼看到連發斷氣的,但是他那時的哀憤之情,卻遠沒有他目擊阿香自殺未遂時的敵愾之心——他這時恨不得持槍立刻沖入林家莊里去和日本鬼子一拼!

鬼子!鬼子!入侵八載,你搞得我們多少善良的人民,家破人亡啊!這筆血債,我們就一筆勾銷嗎!?

叔倫在朱家休息了半天,醒來之後,李七爹也帶著小和尚趕來了。大家一致勸慰阿香,要她「想開一點」,同時他們自己也得想善後之策。

阿香哪裡能想得開呢?她哭了一整天,累得朱三媽也守著她一整天,寸步不敢離開;同時三媽又偷偷地告訴指導員,說她斷定阿香已經懷孕了。

這一來,指導員只好勸朱三媽暫時勉為其難——就算她老人家多收了兩個義女吧。一個懷孕,一個新產。指導員並答應朱三媽,一定在軍部找點補貼,庶幾三媽不會拖累太甚。朱三媽很大方,也就承擔下來了。

叔倫在朱家睡了一宵,又帶著小和尚趕往周家集地下聯絡站,找到盧參議。盧已在一個茶館當「跑堂」;晚間茶館打烊了,才把躲在另處的張叔倫找來密談。

「叔倫啦,」盧悄悄地說,「我們還有百多條槍,我已查出下落了。」

「我們東山再起,把人槍再度集合,重建番號。」叔倫說。

「怎麼重建?」盧問。

「讓我去找劉績之劉專員,先借點人馬。」叔倫很有自信地說,「等我們把潰散的人槍找回來,我們就把借來的還給他。」

「叔倫呀,」盧說,「你怎麼能和國民黨的官僚打交道呢?他們都在做官,高高在上。我們要潛入地下。潛得愈深愈好,距離他們愈遠愈好才是呢。」

「……」叔倫一時未能搭腔。他知道他和劉績之個人關係甚好;劉也是個很正直、很有血性的人。但是他也知道現在說話的是一位「領導同志」。雖然叔倫尚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但是叔倫也知道老盧的話有些道理——在一個有階級的社會裡,怎能蛇龍混雜,站不穩「階級立場」呢?可是面向這個「現實」,敵人就近在三五百碼之內,又如何自處呢?叔倫頗有些失落感。躊躇了半晌,他才反問一句,說:「那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首先我們得把原則弄清、立場站穩,」盧說,「他們搞他們的,我們搞我們的——他們高高在上,我們低低在下……」

二人商討了一夜,計畫多半是老盧擬的——他是從「貧農團」、「少先隊」、「光棍團」……搞起。「地面」上不著絲毫痕迹。有槍則藏在群眾之中。「群眾」就是廣大的勞動人民。「游擊隊」就是「武裝的勞動人民」,武裝的勞動人民,就是「群眾」的一部分,如魚在水,天衣無縫。

為著「掩護」,盧參議也替張指導員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藥鋪當「朝奉」。他本是學經濟的,會統計都有基礎,又打得一手好算盤,當個朝奉,那真是殺雞焉用牛刀。但是為著革命,他那間不見天日的「內賬房」,真是天造地設的「地下司令部」。為著工作,他那不可一日或缺的近視眼鏡,也可照戴不誤。

在盧、張二人日夜辛勞之下,果然那百來條槍,又漸漸地歸隊了,雖然新的隊伍,既不升旗,又不上操,更無制服。他們三五成群,密藏於勞動人民之中,真是愈深愈好,神不知鬼不覺了;但是一旦有警,則幾個小時便可產生一支勁旅——張叔倫對盧某的新辦法,真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他二人通力合作之下,槍支隊員均漸日增加。那些「在幫在理」的小弟兄,也逐漸遠離「老頭子」,而效忠、聽命於一個新幫、大幫了。「老頭子」原是一些蚯蚓,卻碰到一條有利牙、毒液,在地下遊動自如的響尾蛇了。這條蛇在地下愈鑽愈深,也就與那在地面上稱王稱霸的大蟲國民黨,愈來愈遠了。

當盧、張二人正忙得不見天日之時,消息傳來,盤踞在林家莊的敵軍,難耐寂寞,已自庄中撤退。敵軍既去,偽軍不敢留戀,也撤往城區去了。

敵偽既去,叔倫再度建議重占林家莊,恢複游擊總部。但是老盧則決定反其道而行之,因為他已得到情報,國民黨的「副總裁」汪兆銘叛變了,並秘密離開重慶去向敵人投降。盧和他的「上級」判斷,汪大漢奸一旦回到陷區,一定會大魚吃小魚,統一偽軍,統一偽組織。國民黨軍隊,將來投敵從汪的一定摩肩接踵。蔣系的國民黨「中央」,可能也恢複「制裁異黨」,為應付這一新的局面,新四軍所影響下的游擊隊,就應再次深入基層,以防不測。因此凡是「地面上」足資敵偽利用的堡壘,必須加以破壞,使其不為敵偽所利用。

「叔倫啦,」盧說,「這些堡壘,不但不能讓敵偽利用,我們也不能讓國民黨利用來再次圍剿我們。」

「我想我們的內戰不會再發生了吧。」叔倫說。

「哦,」盧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啊!他們在搞『防制異黨』,我們也得防防他們啊。」

不論誰防制誰,總之林家莊這個土堡壘,應以拆除為宜,叔倫記得劉專員不是也說過這話嗎?但是如何拆除呢?老盧既然認為地下黨不能升到地上來發號施令,他主張以林三奶的名義,來加以「掩護」。就說林家莊既已兩度為敵人利用,絕不能再讓敵人三度佔領,所以林家主人主動拆除——先從圍牆和堂樓開始。拆除的勞力,則利用林家現有的佃戶和近村農民,拆下磚瓦木料,則由勞工均分,巨大建築材料,則暫時積存,以便戰後建築學校之用。

盧參議在其地下網中樞,撳動電鈕,不出兩個星期,林家那條有五百年歷史的「圍牆」,便從地球上消失了。圍牆既倒,庄內一片瓦房也就完全暴露出來,看來頗為奇特。老年的村農,一輩子習慣了圍牆,一下景物全非,不禁觸景生情,流下眼淚來——雖然事不幹己。

那座仍然高聳的「堂樓」,沒有圍牆保護,便顯得飄搖而空虛,不待人拆,它也似乎難以自存。盧參議再撳一下電鈕,它也就海市蜃樓般消失了。剩下一片斷瓦頹垣的破房子,就成了個貧民窟了。

叔倫在這座林家莊長住過,覺得它像座古廟,也像座博物館——這座古建築的本身,就是一件偉大的「東方藝術品」;眼見它從歷史上消失,叔倫也不免流了些眼淚。他默念老友劉專員的話:「錦繡河山,何處不可惜呢?」叔倫這位熱愛文藝的情感中人,默然了。

這座林家莊,在鄉人的傳說中,是林家三奶主持要人毀掉的。可是可憐的「三奶」,這時卻弱不禁風地在朱三媽家「坐月子」。三媽和春蘭不敢告訴她,怕她激動——三奶是個脆弱而迷信的人。那位屍骨已枯的「屎嘴張三」的預言——她是個「敗家媳婦」——永遠地像烙印一般,刻在這位少婦的靈魂之上。如今她那魂夢相牽的「文哥」,已生死不明,不知去向。她總是想為他維持個「家」、撫養個「孩子」,等他歸來團聚——他是經常地回來的,但是每次回來,都在「小狗」的哭聲中離去了……

「孩子」還在襁褓;「家」已從地面上消失了……

人世間的實在,不能永遠寄存於空虛,脆弱的三奶終於獲悉了林家的消散,消散在她的名義之下!她把「小狗」抱在懷內,哭成個淚人兒——那是「小狗」的「家」嘛!「小狗」還沒見過呢。

「我真是個『敗家媳婦』嗎?」這位迷信的少婦茫然地自恨自責。「家」既已消失,「敗家媳婦」也就「敗」到底了嗎?

「民族可以滅亡,內戰還是要打!」

當盧參議把林家莊拆掉之後,還剩下的一些破舊房屋,當地無家可歸的貧僱農、失業漢,乃一擁而入。

這個林家在本地區原是簪纓之家,百年首富。家藏古董字畫、文物珍品,不計其數。有些上品珍藏,連逃走的主人,被殺的管家,都不知其存在。

這些收藏中的「極品」,春初雖被那位日本老頭子,抄走了不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