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九章 烈士和漢奸

阿寶是個「藍衣社」!

張指導員既獲得了緊急情報之後,翌晨天尚未亮乃率一行五人匆匆趕往梅溪,去和劉專員商量對策,因為這是燃眉之急,他無暇回軍部乞援了。他們循山區小徑,走了一整天。這時盛夏雖成尾聲,而秋老虎的熱威猶在,五人抵達梅溪時,已紅日銜山,大家均已疲憊不堪。叔倫原打算從梅溪的閘門,直趨暫設「靜土庵」的「專員公署臨時辦公處」。孰知當他們走近閘門時,閘門已不存在,一片斷瓦頹垣之後,卻看到劉專員穿著短褲背心,遍身是汗,正在指揮保安隊和民夫,拆除那座三層石建的碉堡,忙得不亦樂乎。

叔倫走向前去,在劉專員背上輕輕一拍,並笑著叫聲「專座」!劉專員回頭一看是叔倫,老友重逢,不禁大樂,二人熱烈握手。

「叔倫,你怎麼來了?」劉專員驚奇地問道,「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

「你怎麼在此自毀長城?」叔倫笑著問他。

「王八蛋鬼子,又調來一聯隊,」劉專員說,「聽說又要來山區清鄉,配合包圍武漢,我先把鄉清了,等他們來!」

「人家都在加強防預工事,」叔倫笑著說,「你卻在拆炮台……」

「我要有二十門的大炮,我就不拆了嘛,」劉專員也笑笑說,「我那幾桿破槍,還能守碉樓、打鬼子!?」

「那麼鬼子來了怎麼辦呢?」

「跑!帶老百姓一道跑,」劉說,「來他個『空室清野』——反清鄉。太陽一落,我們就來他個『四面埋伏』、『四面反攻』,至少弄得他不能睡覺,讓他佔得了梅溪,也守不了!」

「你哪裡學來這套孫子兵法?」叔倫說著不禁大笑,並把同行諸人一一向劉專員介紹。

「你們先到我專員公署去洗個腳。」劉說著,便帶他們一隊訪客,走向靜土庵。「我想葉劍英的話,大有道理……」劉邊走邊說。

「葉劍英說什麼呢?」叔倫好奇地問。

「老葉說,打游擊戰,凡是敵人所可能利用的工事,都得把它毀掉!你看……」劉向那半毀的石碉堡一指,又說,「敵人如放兩挺重機槍在裡面,你們葉軍長派一團人來,打下打不下?」那石碉堡原是當年防「紅軍」時建立的。

「葉劍英什麼時候向你說的呢?」

「我從美國回來到武漢去,」劉說,「路過衡山便在『衡山游擊訓練班』,教了一個時間的課——我教『列強概況』,葉劍英在教『游擊戰術』,所以弄得很熟……」

「你為什麼不到重慶去,卻跑到這窮鄉僻壤來了呢?」

「章乃器打的電報嘛,」劉專員說,「老章打電報說,你們留學生,回國參加抗戰,不應當專去後方,應該到前線來——我就來了嘛。」劉專員說著也笑起來。

這時大家已走到靜土庵,劉專員招呼勤務兵打水給五人洗臉,並破了個大西瓜。眾人且吃且談。專員又招呼副官為客人設床鋪,並預備晚飯。

「哎,專座,」叔倫忽又想起專座的話,乃換個話題,問道,「你剛才不是說,正要找我嗎——有何指教?」

「叔倫——我的游擊司令,你那幾桿破槍靠不住呢!」

「我知道,」叔倫說,「我正為此事來找你商量!」

「你知道張三延那些東西,通敵!還要逮捕你向敵人邀功!?」劉說。

「他們不但通敵,」叔倫說,「並且橫徵暴斂,私設班房,壓榨鄉民;還吃喝嫖賭,無惡不作。」

「他們還預備把你『綁』起來呢!」

「我知道!」叔倫說。同時他也把張、祖二青年,及李七爹所說的故事也約略說了一遍。張、祖二人也把所見所聞,向劉專員報告了一些,並強調張三延在林家花園內「白晝宣淫」。

「張三延這小子,扁擔長的『一』字,認不得幾個,」劉專員說,「但是縱橫捭闔、詭計多端,倒真有一套呢。你看他把妓女接到他部隊里去胡搞,他就不敢再到城裡去嫖!他再去,准給日本人宰了。」

劉專員這句話,說得五位訪客都如墜五里霧中。張三延不是「通敵」了嗎?日本人為什麼又要「宰」他呢?

「阿寶那個婊子行,也出事了嘛。」劉專員半笑地說。

「專座,你也聽說過『阿寶』?」叔倫頗感驚異地問。

「你以為進城去嫖的,只有你們的張三延,」專員說,「我的部下去嫖的多著呢!」說著劉專員自己也笑起來。不過為著「阿寶」的事,劉專員卻頗感哀婉。

據劉專員的情報,阿寶已被日寇逮捕慘殺。據說日軍特務機關自上海獲得線索,那個「華民紳商俱樂部」里的「老鴇子」阿寶,卻原來是我方的一個「藍衣社」,潛伏在敵偽陣營里,做情報和反間工作。

「敵人最恨我們的『藍衣社』和你們的『共產黨』,」劉專員告訴張叔倫說,「他們捉一個殺一個。」

據劉專員的情報說,敵人最恨阿寶的是,她訓練了一批「江北娘姨」,專門冒充日本「營妓」,去勾引那批歡喜「開洋葷」的偽軍將校,逼他們替她供應情報和反間,因為日本駐華佔領軍曾有明令規定,凡與日本婦女發生過關係的偽軍官兵,一經發覺一律處死。——不過劉專員說,敵軍是否有此規定,頗有可疑;但是一般偽軍官兵皆信以為真。因此凡是通過阿寶「開過洋葷」的偽軍將校,都在阿寶威脅利誘之下,變成了阿寶的情報員。上次敵軍循津浦路,北犯徐州,連遭挫折,據說便與阿寶的情報有關。

劉專員說到這裡,張、祖二青年不禁笑不可仰——原來張三延曾向兩位大學生吹過牛皮,說他曾為「民族報仇」,在阿寶那裡「操過日本女人」!並繪影繪聲地說過「日本營妓」的妙處所在,原來這些「營妓」卻是一些「江北娘姨」冒充的。

但是劉專員說,阿寶的功勞還不止此呢。阿寶是蘇州人,原來淫蕩的日本人,在盧溝橋事變爆發之前,便早已對「蘇州」垂涎,認為「蘇州姑娘」是世界上「最美」的和「最性感」的,遠非日本藝妓所能及,所以一旦把蘇州佔領,便遍處搜尋「蘇州姑娘」。阿寶原在上海賣淫時,就認識許多日本浪人、商人和軍官,並會說一點日本話。後來年老色衰,她便和一些日本浪人勾結,自己做老鴇子,專門替日本人拉皮條,與日人鬼鬼祟祟,往返極密。日本人為她的酒、色和黃金所迷,有的有心,有的無意,竟替中國做起情報來。有的日本高級人員,還在家中偷設為我方供應情報的電台,而電台的收發報員,就是他日夜迷戀的蘇州情婦。

春初日軍台兒庄之敗,便由於日軍行軍和作戰計畫,幾乎為我全部掌握的結果。日本特務機關乃懷疑其諜報系統中有華方潛伏分子。嚴密搜查之後,阿寶這一系,終被破獲。那主辦緝捕阿寶的日軍特務機關長,在捕獲阿寶後,立即處死;但對上級,卻誑報為格鬥自殺。他們生怕將阿寶拘捕嚴訊,會牽連更大,所以一殺了之。

「像阿寶這樣的下等妓女,居然能如此慘烈地為國捐軀,也真的很難得……」劉專員說得慨嘆不盡。

劉專員又說,他最初「關」了好幾個他手下去縣城偷嫖的軍官。他恨死了這個「漢奸婊子」,以為她受敵偽之命,來勾引我方官兵做漢奸,誰知故事發展得這樣曲折離奇!

「阿寶應該進『忠烈祠』,」劉專員嘆了又嘆,說,「她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我們的好同志。」

「她是位風塵女俠。」叔倫也感嘆不盡。說著,他又轉身向張、祖二青年說:「我們知識分子如果對抗日救國存絲毫私心假意,那我們真連個婊子都不如。」他說得兩位青年也眼淚汪汪。

「阿寶被發現時,為什麼不逃走呢?」青年張志文不免問一聲,他又說,「敵人在城內盤查並不嚴密呢。」

「阿寶得到同志密報,是逃掉了哎。」劉專員說。日本特務機關借口招待新到上級人員,叫了好多桌酒席,把整個妓院「包」下來。誰知酒未開樽,阿寶已不見了。日本特務乃調來騎兵,帶了獵狗,搜了阿寶的衣物,讓狗聞聞氣味,日本特務乃騎著馬,追了出去。

「獵狗的嗅覺功能,超過人的嗅覺功能五百倍以上,」劉專員說,「他們掌握了阿寶的衣物,阿寶跑到哪裡,狗會追到哪裡……」

阿寶和她的同志對此也頗有所知,所以他們在逃跑時,先在城內大街小巷亂躲一次,然後越城下鄉,在鄉間也迂迴亂藏一陣,可是最後,還是被一群日本軍用獵犬在西門外一個農村的稻草堆里尋獲了。日本憲兵殺了些村民,把全村付之一炬。阿寶被捕後,日本人並未加以審訊,乃把阿寶脫光衣服,帶至「慰安所」後苑,由兩個日本摔跤的大力士,拉著阿寶的兩腿,用力向兩邊拉——一聲吆喝,可憐的阿寶便被活活地「撕」成兩片而死。

劉專員說到此處,不禁既感嘆又憤恨。並說此仇不報,我們中國人,何以為人?眾人聽了這故事,黯然之餘,對鬼子殺人的殘暴也憤懣至極。

「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呢?」叔倫沉默半天才問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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