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八章 飽暖思淫慾

「盥漱室」里的草莽英雄

張少校在小佛閣住了數宵之後,乃冒著九十餘度的盛夏溽暑,和不可測的敵、偽和土匪的危險,帶著小和尚和另一個二十來歲、替他挑著簡單的草席和行囊的小「勤務兵」,自己懷著一根小布朗寧,收起眼鏡、手錶,改裝成個小商人,在山上眾人還在夢鄉之中時,三人乃悄悄地在殘月微風之中,下山去了。他連續視察了另外幾個收容所和一個病院,又回到他認為「關係重大」而「問題嚴重」的「游擊總部」林家莊來了。

他離開總部不過兩個多月,一旦歸來才知情勢已大變。庄外已樹立了一棵大旗杆,大幅國旗,隨風飄舞。庄門口,刁斗森嚴,已站了「雙崗」,盤查訪客,吆喝聲聲。幸好這些衛士大都認識小和尚,所以三人得進入閘門。

他們走到大廳時,更不免一怔——這正廳上方掛了幅粗陋而碩大的「太上老君」畫像。像前有兩張方桌擺成的「香案」。蠟燭台和銅香爐之後,則有三張分別鋪著虎皮、豹皮和羊皮的「寶座椅」。最不倫不類的,則是廳中黑漆大柱上,還釘了一個藍底白字的搪瓷牌子,上印「盥漱室」三個大字——這牌子原是自林家自辦的小學,所謂「洋私塾」的廁所門邊牆上取下來釘上的。

當他三人走到「花廳」時,張、李兩大隊長和煙撣帚張三都已得報,自廳後花園內迎了出來。最使叔倫感到震驚的,是三人均穿了整齊的軍服、皮鞋和武裝帶。領口上分別掛著金光閃閃的「上校」(張得標)、「中校」(煙撣帚;他黃色符號上寫的是「參謀長張三延」)和「少校」(李連發)。

張指導員每次來視察時,總是住在小花園的書房裡,可是這次這書房入口處則貼一張大紅紙條,寫著「內眷住宅,非請莫入」。叔倫一見也就止步了。但是小和尚不識字,乃冒昧地跑進去了——小和尚是在林家長大的,他是沒有哪一間屋(包括以前「大太太」和「三少奶」的閨房)他不能進去的。

小和尚進去不久,當指導員和張、李等人還在花廳談話時,小和尚便出來了,手裡捧著個朱漆八角「果盒」裝滿了精緻的點心;他自己的衣袋內當然裝得滿滿的。小和尚說,那都是花園書房內「奶奶們、師娘們、小姐們」給的。「果盒」則是她們要他捧出敬客的。

「花園內這些婦女,都是些什麼人?」張指導員不免要問。

「我們三人都四十來歲了嘛!指導員。」張三延代大家回答了這問題,他又懇求地說:「總得接個人、成個家呢。」

「指導員,」李連發也補充一句,「我們都暫時住在這裡,將來找個『孤庄獨村』,就都搬出去。」

「那我還沒有向你們道喜呢!」

「指導員,」張三延又說,「我們都未敢住正宅堂樓;正宅還留著給你和娘子來住呢!」

「……」叔倫愣了半晌又問道,「你們這些『上校』、『中校』領章誰叫你們佩戴的呢?」

「報告指導員,」張三延說,「我們部隊發展很快哎——現在柳和集、周家集、西南館……遠至三叉河,都是我們的地盤。潰兵來投靠的,有『藍邊的』(尉級),也有『黃邊的』(校級),逃難的難民之中,還有『大學生』,我們沒個『上校』、『中校』,壓不住陣腳呢!」

「那你們就自己封官了!」

「先斬後奏嘛,」張三延「中校」尷尬地說,「等我們編妥了,人多槍多,再請『軍部』或『委員長』追認嘛!」

「那你們現在發展了多少人?多少槍呢?」

「人『招』不完——現在是『青黃不接』嘛,」三延說,「槍更『收』不完——到處都是!」

據張「中校」說,原先他們「買槍」——訂價是「支槍斗米」,現在已降到「升米」。前天有位貧農「通風報信」。他們給他五升米,便在一個水塘內,「起」了兩根「捷克式」和四根「二把」!

「那你們人槍總數有多少呢?」叔倫問。

「大致三四百吧,」三延說,「劉軍需記有『流水賬』。」「劉軍需」原來是幫過叔倫查賬的林家「縣城倉房」里的劉朝奉,現在被「委任」做了「上尉軍需」。

「那你們又釘個廁所的牌子,又擺了香案幹嘛呢?」

「我們的『獨立總隊部』,總得有個『辦公室』嘛,」三延說,「我本想叫劉軍需用紅紙寫一張貼著。後來我們三人一商議,還是掛這搪瓷牌子,氣派些……」

「為什麼呢?」

「啊,我們擺了香案!」三延說。他又轉述劉朝奉的話:「『盥漱』就是『洗臉漱口』的意思。擺香案,再洗臉漱口,不就是『齋戒沐浴』嗎?」

「擺香案又是哪門子事呢?」

「指導員有所不知,」三延說,「此地現在耍槍杆子的『小把戲』,都是幫里的『慶字輩』,不開香堂,哪能『壓』得住他們?」

據叔倫後來的調查,張三延也拜了張得標做「老頭子」,自己做了「延字輩」。他本有個譜名,但是向來未用過也就忘了。所以取個新名字叫「張延三」。後來他又改稱「張三延」,「張三延」與「張三爺」聲音相近,「徒弟叫起來氣派多了」!

自從「張三爺」入了「幫」之後,所有「慶字輩」——包括李連發——不叫他「師父」,也稱他「師叔」——他可「通吃」。「開香堂」虎皮椅原是「嘏字輩」張「老頭子」坐的。但是「嘏字輩」太高了,不能收徒弟,收了,「慶字輩」不服,會天下大亂的。

再者按他們「幫規」,弟兄伙「做官」,文的要做到「戴斗笠」(高級「簡任官」),武的要做到「紅邊邊」(少將以上的「將級」高官——將級的徽章是「紅邊」的),照例「老頭子」要送回「門生帖子」的——以後不再「師徒相稱」,而以「兄弟手足」相稱了。據張三爺說,「孫總理」、「蔣委員長」,紅軍里的「朱總司令」、「劉總司令」、「賀總司令」……以前都「在幫」,「官」做大了,都「出幫」了——張得標如今已官拜上校,「再爬一級」,王屠戶就要「退門生帖子」了。現在「香堂」由延字輩的張三爺主持,是幫規使然,倒不是他要「架空」張上校。

至於抽大煙的不能「在幫」,那是「老規矩」,抗戰是新階段,新規矩就不講這些了,何況張「老頭子」,正在戒煙呢!?

「那你們三四百人的糧餉,哪裡來的呢?」

「我們還沒動林家的『高倉』啊,指導員,」三延得意地說,「我們收『田畝捐』、『鋪面捐』——有人有槍,還怕沒錢沒糧!?我們在『西南館』開了個『拘留所』——還有哪個王八羔子敢抗稅、抗捐?」

「你們不是招收了一些『藍邊的』、『黃邊的』嗎?做什麼用呢?」

「大有大用,小有小用,」三延說,「那個黃邊的什麼他媽的『營附』不服氣,趕他媽的娘!給他三十塊錢,趕他到武漢去找老上司去了……」

「你們這裡,真有大學生嗎?」

「有兩個,」三延說,「我留他二人當上尉參議,並請他們入幫……」

這時三延甚忙,傳達員進進出出,川流不息。他並大聲招呼大廚房備酒席,並打掃「正房堂樓」;而且要找個「好姨娘」,晚上陪指導員「過夜」,鄭重其事的。

叔倫要把那兩個「大學生」找來見見面。不久三延果然領他二人來了。一個叫張志文,二十三歲,原在北平「燕京大學」歷史系三年級;另一個同年的叫祖作青,北平「輔仁大學」外文系四年級——兩個標準北方愛國大學生,這次逃出「敵區」,進入「游擊區」,想去武漢參加抗日陣營。柳和集是他們脫離「敵偽區」的第一站,他們聽說張得標是個「游擊隊司令」,所以到林家莊來拜訪、投效,就被「張參謀長」留下了——他二人和「新四軍」的張叔倫少校,真一見如故,有好多共同語言好談。

不久酒席開出了。入席之前,叔倫去小便處小便,祖作青也跟著來「小便」。在便桶邊二人並肩而立時,作青忽然輕聲向叔倫說句英文,問他:「Do you speak English major?」叔倫說:「Yes, I do.」作青乃低聲用英語說:「此地對你很危險!愈早離開愈好。我和志文和你一道走!」

叔倫聞言大驚,點頭會意,二人心照不宣。叔倫本人亦早有此感覺。

這場酒席,非常豐盛。叔倫也認真地欣賞了林家所藏的「百年汾酒」,喝得半醉。稍作休息之後,叔倫乃佯稱另有戰地醫院要視察,並回「軍部」作彙報,好使葉軍長對他三人「加委實銜」,免得做「黑頭上校」……叔倫並說軍部有軍用卡車,每周開往武漢領軍火。張、祖二青年如想到「後方」投考軍事學校,也可搭「便車」。兩青年聞言大喜,便準備與張少校同行——好在他二人通過敵區關卡時,行囊盡失,現在身無長物,說走就走。

可是「張司令」和「張老參」,卻誠意苦留,勸指導員在「堂樓」留宿一宵,稍舒勞困——三延說他已「撿了個很體面的『姨娘』陪睡,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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