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七章 「三八式」的形形色色

「三八式」的理論與實際

在一九三八年的盛夏,在昭覺寺的小佛閣之中,當小瑩對張叔倫所做的地主家庭的「調查研究」提出以上的補充時,叔倫也對她的「補充」,提出理論性的「補充」,足使眾姐妹大為折服——雖然據李蘭的回憶,那時李蘭、朱三媽、塗全勝、王秀英她們和李七爹,對「張書記的話」,一句也未聽懂。

「張書記那時是我們山上山下的最高領導,」李蘭說,「也是最忙的人。」叔倫認為山下那個「自衛大隊」只是「烏合之眾」,「遲早要出大紕漏」。那時秋收季節已近,當地原先解體了的國民黨政權,已恢複了「鄉鎮建制」。日本人也搞出個偽政權,使原來的「三不管」的地區,漸漸地變成了「三管地區」,而三方面的目標都是在爭取「秋收」。等到他們由「三管」而「競爭」、而「摩擦」、而「衝突」、而「刀槍相見」,則地方農民就更要遭殃了。

所以張叔倫認為他工作的當務之急,第一便是對「自衛隊」那批烏合之眾,加強「思想教育」;第二便是根據共產黨的「蘇區經驗」,抓「基層組織」,因為國民黨「干訓團」訓練出來的一些「鄉鎮幹部」已逐漸形成一種新官僚體系、新地主階層——他們不但與當地農民脫了節,與老地主(如林放鶴堂)也有尖銳的矛盾。這種新官僚、新地主,可能比舊官僚、舊地主更為可怕。

「最倒霉的還是胼手胝足的貧苦農民,」叔倫告訴諸姑娘,「我們要把農民組織起來,來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

抓基層組織,根據叔倫的指示,最好以林家原有的「佃農」為基礎。叔倫在他們林家賬房內,已找出他們全部名單和賬目。這些「佃戶」,不但與林家有「東佃」關係可以善加利用,有的甚至與林家有深厚感情——像趙婆婆的一家——他們可以林家名義去「減租減息」,充實義倉,爭取「秋收」。不要像國民黨鄉鎮幹部,那種「竭澤而漁」式地貪污自肥胡搞一泡。

「維瑩啦,」叔倫特自告訴小瑩,「這個世界不是個單純的『好人』和『壞人』對立的問題。那是個『政治經濟制度的問題』,是個『不同階級對立的問題』啊。」

叔倫認為林文孫這位「公子哥兒」是位有情感、有正義感和有血性的「好人」。他所看到的社會上的不平和罪惡——例如男人欺侮女人的問題,富人壓迫窮人的問題——都只限於他耳聞目睹的小圈圈,是片面的,沒有看到全局,也沒看到徹底解決的方法。

其實所謂「好人」、「壞人」都是相對的。如果不牽涉「本身的利益」,社會上人,絕大多數都是「公正」的——雖然「公正」的觀念和範疇,亦有其嚴重的階級性。

叔倫強調說,一樁事如牽涉當事人「本身的利益」,則絕大多數人(包括你與我)都是「自私」的——只是各人「自私」的程度,頗有不同罷了。有絕頂的自私自利——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也有輕微的自私自利。有心黑皮厚的自私自利,也有時感臉紅心跳的自私自利。二者的分野,就是「壞人」和「好人」相對的定義了。

至於制度,那分別就大了。一個好人如不幸捲入了壞的制度里去(例如傳統的封建制度),那你最多只能做個「清官」——清官事實上乾的也是一些「助紂為虐」的事,做壞制度的幫凶。例如目前那些腐化貪污的國民黨「鄉鎮幹部」,有很多都是有血性有正義感的青年。但是你一旦「身在廬山中」,視而不見,就跟著貪權好利的腐化了——人總是「人」嘛。大權獨攬、金錢在握、美女在抱,連孔老夫子、耶穌,恐怕都心慌意亂了,何況我輩凡夫俗子呢!?

但是,據叔倫說,一切「制度」都是「階級」的產品。人類對自然事物自從發生了「私有觀念」之後,就產生了不同的「社會階級」。上面的階級便統治下面的階級。「統治階級」便壓迫「被統治階級」。壓迫的方式很多,最巧妙的方式便是把這「方式」化成「制度」——例如「封建制」、「地主制」、「資本主義制」、「宗法制」等等——和與這些「制度」有血緣關係的「風俗習慣」,例如君尊臣卑、男尊女卑等等風俗。

所以要解決社會上一些不平的現象,不是單純的鎮壓、消滅壞人的問題,必須搜根,必須徹底解決。徹底解決之道,則是要變換這個現有「制度」;要變換這個現有「制度」,則必須消滅這個「制度」的「現有統治階級」。要消滅現有統治階級,則必須發動現前的「被統治階級」,向現前的「統治階級」作「階級鬥爭」,爭取「解放」。

因此「抗日戰爭」只是一種對抗國際「資本主義」侵略的「民族解放戰爭」。民族解放了而階級沒有解放,則抗日戰爭對佔中國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貧苦農民,便失去意義。所以為著中國人民的徹底解放,叔倫指示諸同志應以組織西山東區的貧農「地下網」為當務之急。只有這以貧農為主體的「地下網」,才是真正革命陣營里經得起任何大風大浪的礁石,任何反革命勢力都消滅不了的革命基礎和原動力。但是要組織好這個地下網,他們要有個顛撲不破的「革命指導力量」。

叔倫這位已有十二年黨齡的共產黨員,這次是自動請調,銜命而來的。武的任務是發展游擊武裝;文的任務則是發展地下黨的組織。他是本地區的「書記」。凡經他親自遴選訓練的前「政宣隊」老同志葉維瑩、曹文梅等七八人,今次都經過「張地委」介紹正式入黨;朱三媽、李七爹都志願列入「預備黨員」;李蘭、小和尚、王秀英、塗全勝等則加入「青年團」;張得標、李連發則由「新四軍軍部」加派「游擊隊正副隊長」軍銜為「外圍」。張書記認為「煙撣帚張三」的「問題比較嚴重」,暫不加委,借口是「先戒煙癮再說」。

新四軍政治部張叔倫少校直轄之下原有六個「臨時難民收容所」、一所「醫院」,隨張少校而來的地下組織,因而也有一個「書記」和七個「副書記」。昭覺寺這一支部,由張書記提名葉維瑩為「副書記」,小瑩因身懷六甲,不任繁巨,堅辭不就,並改推朱三媽或曹文梅擔任。但是張書記不許。他認為朱三媽是個最理想的工作幹部,但目前不能當領導幹部——她還需要有耐性的「思想教育」來改造。文梅的才能甚強,張書記則認為維瑩的「社會關係」,在目前比才能更重要,勸小瑩勉為其難。

至於「社會關係」,文梅和維瑩都知道,只有一半是真實的,另一半則是書記的借口而已。叔倫知道文梅的工作能力遠非維瑩能比,但是主要的還是「思想問題」——小瑩思想搞通了,而文梅則沒有切身的體驗,思想沒有深入她的靈魂,而當革命幹部,在叔倫看來,「思想戰線」,還是比重最高的。

有了這個堅強的領導班子,張書記如臂使指地運用起來,西山東區的農村,就逐漸變紅而永不褪色了。

「你又不是替美國CIA工作」

林文孫博士聽到老友李蘭場長所敘述的,一九三八年(民國二十七年,也是抗戰第二年)共產黨在他家鄉搞地下組織的情形,不禁豁然而悟。

他告訴李場長說,當他於一九四六年(抗戰勝利後第二年)從印度回國返鄉時,只見家鄉一片糜爛,荒田處處,民生痛苦達於極點。那時他父母便告訴他,家鄉到處都是共產黨。連最忠厚老實的趙全財和他的老婆(趙婆婆)的三個孫子,有兩個都當了共產黨。他另外在上海做工人的兩個孫子,也在搞罷工、搞工運。

「連這個『小茅匠』都是個共產黨!」一次爸爸指著小茅匠告訴文孫。那時爸爸要在「老馬房」之後,添蓋一間茅草「披廈」,好讓帶傷歸來的兒子有一榻之地,所以找小茅匠來幫忙建造。

這個「老茅匠」的兒子「小茅匠」是文孫兒時一起穿「開襠褲」的玩友,親如兄弟;這時正爬在屋上鋪茅草,忙得一身汗。

「小茅匠呀,」文孫仰起頭來,笑著問他,「你也當了共產黨了嗎?」

「三哥……」小茅匠抹一抹頭上的汗,傻笑了一下,又去鋪茅草了。

「小茅匠那時的直接領導,就是你的老婆呢!」李蘭說著笑成一團(這原是樁十分滑稽的故事嘛)。李又說:「田軍是我們那個地區的副書記呢。」

「小瑩那時在什麼地方?」文孫問。

「我們那時都在蘇北,」李蘭說,「國民黨把你的老婆孩子,和我們整個基層幹部,在『皖南事變』之後,都趕到蘇北去了。」李蘭唧唧地笑得好開心。她又說:「國民黨說我們是『匪』,我們這群男女『共匪』——包括你那八歲的兒子『小共匪』,都在蘇北、魯南一帶『流竄』!」

「你們那時如果私下通知我,」文孫認真地說,「我可前去加入你們,帶著老婆孩子,和你們一道『流竄』。」

「哪有那麼容易!」李蘭也認真地說,「那時國民黨堅持要肅清蘇北魯南——內戰,解放戰爭正在最高潮,你縱使來了,組織上肯定信不了你……」

「你們和小瑩應該可以信任我嘛。」

「那時內戰正在瘋狂地進行中,大家組織性再堅強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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