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六章 為中國農村耙耙底

革命者的學術副業

叔倫來此的第三件要務,便是發展「基層組織」——把農民組織起來,組成「農會」、「貧農團」、「婦女會」、「兒童團」、「小鬼隊」等等。組織就是力量,農民組織起來了,那蟄居城市,苦守「點」、「線」的敵軍,就被真正地孤立起來而陷入泥沼。

在工作之初,叔倫只是全心全意,為著抗日救亡而工作的,絲毫未想到「抗日救亡」還有黨派之爭,雖然他自己卻是一位已有十二年黨齡的共產黨員,國民黨特務對他也曾幾度企圖捕殺而漏網。他認為這些都是「歷史的錯誤」。現在全民族在敵人的鐵騎之下呻吟,叔倫對國共兩黨已一視同仁,願在「蔣委員長」和「毛主席」雙重領導之下而灑其最後一滴血。所以當他在敵偽區域和三不管地帶,出生入死之時,他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萬一不幸被日軍捕獲,他會面向重慶,大叫一聲「中華民族萬歲」,然後讓敵人「砍頭」或槍斃的。

張叔倫是比較幸運的一位抗日誌士,敵人和漢奸始終沒有抓到他。他在三十年後是死於「紅衛兵」之手,因為他曾經說過一句「反動言論」——他說毛主席著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不是學術性的著作」。

但是在抗戰期間,和張叔倫有同樣心理準備而慘遭日軍屠殺的愛國志士,正不知有幾百十萬人。當年參加抗戰,視死如歸的熱血青年,倖存者,今日也都垂垂老矣。但是我們要嚴重告誡我們那些專愛「豐田汽車」和「日立音響」的後輩子侄,和十代八代以後的子孫——那一項血海深仇,你們可以不加報復,但千萬不可忘記!

……

張叔倫抗戰前在南京讀大學時,讀的是當時全國最好的「農業經濟系」,他是系中的高材生。曾追隨中外專家在長江流域和若干華北農村,做過實際研究,寫成「學術報告」,極受國際學界之注意。他本有機會去美國康乃爾大學深造,並已取得獎學金和入學許可證,但不幸由於婚姻糾紛、女友自溺和思想左傾,一連串事故,而沒有成行。

這次由於公務,他在林家莊住了些時。在無意中他看到林家「賬房」之內,存有裝訂精良,全庄百餘年來,大小收支羅列無餘的賬簿數百本;還有林氏族譜、支譜、陰陽譜、鴛鴦譜等文件數十種。這對一個學「農業經濟」的學者,那真是天作之合。他決定要把這個資料齊備的地主大莊園,來解剖一番。叔倫認為這項研究將有助於國共兩黨對將來中國的農村建設,和土地改革。

後來他又找到一個為林家看管「縣城倉房」的劉朝奉和一位塾師朱先生當助手。又把小和尚,這個深知林家生活細節的「小管家」帶在身邊作諮詢。其後他在林家竟一住逾月——指導基層組織之外,他最大的興趣就是清查林家莊的「百年老賬」,不覺大有所獲——這項研究,使他對傳統中國農村,尤其是「轉變期中國農村」的經濟結構,都有更深一層的了解。這項學術性的真知灼見,有時也使他骨鯁在喉,偶爾吐露。終為此而遭不測之禍,也是時代對一個誠實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處罰吧!這是後話。

張叔倫那時是這個西山東區、「三不管地帶」,提著腦殼在搞所謂「基層組織」的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也是日夜操勞的一位。落於敵偽之手,不用說腦袋搬家,就是他的手錶、鋼筆,甚至那一副別人不能戴的「金絲眼鏡」,都可能是殺身的媒介。幾經危險之後,張君終於換穿農民裝,把手錶、鋼筆,甚至眼鏡都藏而不露。但他沒有因這些不可知而稍存畏縮之心。他在盛夏積勞之餘,最大的享受和他最欣賞的「歇腳之地」,便是在昭覺寺的小佛閣之內小住數宵——那兒不但涼風習習,窗明几淨,淡齋素食……還有那幾位他一手栽培的紅顏知己。她們對「張指導員」固敬如神明,而叔倫對她們也愛如掌珠。這幾位姑娘原都是他親自遴選的明眸皓齒、能歌善舞的才女;而叔倫自己雖是個「經濟」長才,但是本質上卻是個江南才子型人物。愛唱崑曲,中西樂器也都著手成聲;制譜、度曲、導演、扮演,對新舊舞台都有實際經驗;而吟詩、填詞、繪畫、木刻等等,更是少年時代即已養成的嗜好。至於英語更是他的專長——他是在教會大學裡英語演講競賽的前茅;也是法文大小仲馬、《茶花女》的原文讀者。因此叔倫與這幾位姑娘相處,真是如魚得水,她們對他竟由由衷的敬愛,而至於默默地單戀。因此他們偶爾相聚,月明對坐、松下盤桓,也頗能使他暫時忘記為抗戰奔波和為人民服務的辛勞。

但是叔倫的不幸——終身的不幸——是他該愛而不愛地和一個嬌艷如花的表妹未婚妻「解約」,弄得秦晉失和、父母厭棄、留學不成;他更不該愛而愛地,和一個不識字的漁家少女「私訂終身」,終於弄得第二個未婚妻受不了社會的壓力和鄰里的譏笑,而投海自盡。現在他在情感生活上,弄得每下愈況,竟然在眾香圍繞中,偏偏又不該愛而愛地,鍾情於一個「羅敷有夫」的小瑩。他雖不敢表示,更無法啟齒,但他那一種不可得已之情,卻是眾姐妹中公開的秘密。小瑩自己也完全體會得出;也深深「了解」何以如此——這一點就是眾姐妹所不能「了解」的了。她愛惜他這份由了解而產生的愛情,但是她卻不能接受他這份愛,而小瑩愈不能接受,也正是叔倫非愛不可的動力和能源。這個愛性循環,就註定這勾、股、弦的永恆悲劇了。

悲劇式的單戀本是最美的,所以張君一有機緣過境,總有諸少女相陪,在階前月下作竟夕之談。這項談話雖只是單行車道的知識交往,而叔倫頗喜諸姑娘皆聰穎絕倫,舉一反三,使他有吾情吾道不孤之感。

這一次他在林家莊一住逾月,查賬歸來,在「凈土真園」之內,三杯兩盞淡酒,他就和眾姐妹,尤其是「林三毛少奶奶」,閑聊起他們林家的掌故來——並為「林三奶」清查清查家當。

少奶奶的家

張叔倫原想查一查,林家這個超級大地主,豪華大莊園,建於何時。可是故老無聞,文獻亦無征。但是從林家附近丘陵田地中十數口枯井來推測,這一帶以前可能是個不小的市鎮。再從山邊松林坡下看那萬畝脈脈水田,他猜想此地以前似乎是一片淤積的湖泊。當年的港灣碼頭在地勢上也隱約可見,當地老人也確有些滄海桑田的傳說。比較科學的推測,那便是湖泊逐漸淤積,湖邊小鎮,失去商業價值便漸次萎縮而終於消失。這個林家莊以前可能是一座千年古廟。市鎮消失,僧侶四散,便逐漸變成私人住宅了。

據叔倫翻開林氏「宗譜」所載,他們林家原是客戶、「外省人」,於明末逃避張獻忠造反,才「舉族遷來」的。他們本是一隊貧農,漂流不定,後來看到此地有千頃荒田、百年老屋,而渺無人煙,乃定居下來。當他們遷入這「老屋」時,曾見腐屍猶在,蛆蟲盈戶。他們鵲巢鳩占之後,一住住到康熙初年,始終未見原莊主回來,乃正式向官府備案「領契」,把老屋和「標田」(插「標」為記的無主之「田」),正式據為己有了。

另據林氏「支譜」所載,這座不知起源的千年老屋,由林族中的一支獨佔,而加以「翻修」則始於光緒初年。「正廳」「上樑」的正確日期,則是光緒四年戊寅(一八七八年),「三月初吉」。

這座合族公用的「老屋」,為什麼被一支獨佔了呢?原來這族客戶老農,人丁興旺、聚族而居,習於「械鬥」、精於武術。平時打打架,挨挨官司,並無太大變化,可是一到天下大亂,官員逃走,四方無主「遍地黃花開」之時,他們就稱王稱霸了。

據說在道光年間,一位相士路過本鄉,便喟然嘆曰:「天下將大亂矣!」別人問他為什麼呢?他說本地這些鄉下哥哥,一個個都生得「公侯之相」,天下不亂,大家三考出身、進士及第,他們哪有這福分呢!?

遠在大唐時代,杜甫詩人在楊玉環死後,不也喟然興嘆說「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嗎?天下不亂,這批鄉下哥哥,怎能當得了高幹呢?(看官注意:這「高幹」二字是作者加上去的,與杜詩人無關呀!)

果不其然,道光爺死後不久,洪秀全就帶了好多萬兩廣貧農,打到了長江流域。這時那在東亞大陸上橫行二百餘年的「八旗」、「綠營」,都抵擋不住。眼看著神州大陸,又面臨改朝換代的時候了。北京城內的接班人沒了主意,最後只好重用漢族儒生,聽從他們的詭計,發動長江流域的貧下中農,去和那自兩廣北上的貧下中農,自相廝殺。南方說北佬是「妖魔」;北方則說南方蠻子是「長毛匪」。不幸南方那些江山已打了一半的「長毛」的頭頭,不能共安樂,自相殘殺,便被北方的「妖魔」打敗了。

林家的老祖宗們,在咸豐年間也停止了「械鬥」,參加「打長毛」。長毛打掉了,林家勇於械鬥的人口也大減。剩下的林「六郎」、林「宗保」,就戴起「紅頂花翎」,當起「呼登巴圖魯」來了。林文孫的曾祖,便是當時當地二十多個「紅頂子」之一。他們從長毛的「忠王府」內運回整船整船的銀子、整船整船的古董寶物,拖回整尊整尊的長江炮船上的大炮,也抬回整轎整轎的蘇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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