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五章 那個老三角

「我搶了他的女朋友」

話說這三位野心家商量了一夜之後,第二天準備了一天。在林家的剩餘物資中,選了些「上等金華腿」、「毛尖細茶」、「特產舒席」等等名貴禮品,當天午夜兩位大隊長便帶了兩個夥計,在眾人不知不覺之中,開了水閘門,溜出庄外向梅溪鎮去了。行前他倆囑咐幾位心腹夥計,緊閉庄門,在他倆人回來之前,「省主席來了也不許開門」!萬一鬼子再下鄉時,向「軍師」討「錦囊妙計」。

小和尚告訴李蘭說,他們一去三天,究竟如何見了「王屠戶」,如何拜「老頭子」,他就一無所知了,因為他沒有隨行。據說「拜老頭子」是在幫者最神秘的事,當事人按嚴厲幫規終身守口如瓶。外人不知內情,一切傳聞,均屬於「瞎猜」。小和尚後來回憶說,他只知道張得標拜過山門,回來之後,態度嚴謹、寡言少語,簡直「換了個人」。

最奇怪的,李蘭說,是他二人回來時卻帶了一個名叫「阿七哥」的青年神秘客——據說是個「小屠戶」。阿七並自稱是「林家三奶的『師兄』」,是「三哥兒的『把兄弟』」。所以他到林家莊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大堂屋」里去「上香」、「拜大像」。

阿七磕了頭之後,張、李二兄弟也磕了;軍師煙撣帚,當然更跪拜如儀——自此以後,他們三人再也不敢說那「大像」上的老頭子、老太婆,是什麼「林家王八蛋的老祖宗」了。至於昭覺寺里那「嬌滴滴的」八位仙女、八隻天鵝,他們也就不敢再亂打主意——箭在弦上的一場「西安事變」,乃消滅於無形。

「哎呀!」文孫聽到這故事,真有點大驚失色之概,說,「阿七哥真到過我家嘛?」

「到過了,」李蘭說,「那小屠戶還吹是你的『把兄弟』呢。」據李蘭回憶,兩位大隊長後來曾陪他上過山,他要去當面向「師妹」報告,「媽媽在鬼子來時是怎樣『過去的』;師父把『她老人家』怎樣安葬的」。

小屠戶上昭覺寺時,正值三奶病重,朱三媽怕她受刺激,不許他見「總隊長」,所以他就下山回去了。

「他下山之前,還托朱三媽轉告『師妹』,並拜候『文弟』你呢!——牛皮大得很!」李蘭笑著說。

「不是牛皮!」文孫嘆口長氣,說,「他的確是我的『把兄』,雖然我們並沒有磕過頭!」

「什麼?三哥!」李蘭簡直覺得是個晴天霹靂,驚奇地說,「你也加入過幫會!?」

「你知道的,」文孫十分自信地說,「我怎會加入『幫會』呢!?」

「我就是說!」李蘭稍感輕鬆。

「那是我和阿七的事,與幫會毫無關係。」

「你這個金鑲玉琢的地主大少爺,」李蘭說,「和一個文盲小屠戶『拜把』?」

「我很尊敬阿七,」文孫說,「我也搶了他的『女朋友』。」

「三哥,別胡說八道了,」李蘭不信,但又驚奇地說,「你說小屠戶曾經是小瑩的『男朋友』!?——別胡說八道了!」

「小瑩沒有告訴過你!?」

「四十年來,她說的零零碎碎、古古怪怪的小故事多著呢,哪記得那許多。」

「我知道小瑩的身世,比你們多得多嘛!」

「那自然嘛,」李說,「你們原是恩愛夫妻嘛。」

「阿七那時愛小瑩,愛到要尋死的程度,」文孫說,「小瑩也說他『九全十美』,她真有意要嫁他呢——我搶過來了。」

「別胡說八道了,」李蘭苦笑著說,「你搶過來,那你是『十全十美』了。」

「我也是『九全十美』,」文孫很鄭重地說,「我們兩個『情敵』,勢均力敵。」

「別胡說八道了,」李蘭已說了七八個「胡說八道」了,而文孫還在繼續其胡說八道。李蘭又說:「一個知識女青年,會愛上一個文盲,無產階級的小屠戶——尤其在你們那個封建時代!?」

「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林說,「青年人羅曼蒂克嘛!」

「再羅曼蒂克,在你們那時代都不可能!」李蘭斬釘截鐵地說,「縱使在我們解放後的『四個輪子、一把刀』的時代,都不大可能,我決不信……」

「什麼『四個輪子、一把刀』呢?」文孫不解其意,請李場長解釋。

李場長解釋說,解放後有四大行業,為農村女孩子「選擇對象」時所喜愛。那四項行業是:醫生、軍人、司機和屠戶。所以有首順口溜,叫做:

白衣大士,紅旗飄,

四個輪子,一把刀。

文孫聽後大笑,說李蘭她們這個「把鬼變成人的新社會」,搞的是「唯物主義」;在他那個「把人變成鬼的舊社會」,搞的是「唯心主義」。所以小瑩那個心頭充滿「羅曼蒂克」思想的女知青,真考慮過嫁給那位「九全十美」的文盲、小屠戶。

「別胡說八道了!」李蘭又重複一次。

「不信你有機會去問問小瑩,」文孫說,「將來有機會,我們也可『三曹對案』。」

「怎麼會有這回事呢?」李蘭還是不信,但口氣已放鬆多了。

「那個吃人的舊社會!」文孫說了,又嘆了一口有真誠感慨的氣,說,「李場長,在那個環境里,你如是小瑩,你也會作如是想的。」

「究竟是怎麼回事嘛?」李蘭似乎是被說服了,他要文孫說點「大綱節目」來。

「九全十美」的「一把刀」

文孫說,小瑩祖籍是梅溪鎮,但她卻出生於大都市。抗戰開始那年她父親死了,隨寡母返梅溪逃難。那年小瑩十八歲,長得如花似玉。因而她寡母孤雛一回到梅溪,就變成當地流氓、地痞、小官僚、小軍官、鄉鎮幹部、小地主、小惡霸等等「獵艷」的對象。有的企圖恃財誘姦,有的竟白晝橫加污辱,有的則午夜逾窗登床行強。當地下流的士紳,則試圖介紹小瑩為有錢有勢的做「側室」、做「偏房」、做「姘頭」或「姨太太」。最不堪的則是當地因過軍頻繁而生意興隆的妓院,亦派人前來招攬,餌以重利,要小瑩進「堂子」。

小瑩母女單門獨戶,身無餘財,承受不了饑寒和攪不完的性騷擾;而流氓、地痞、鄉鎮幹部,又一氣相通,小瑩縱使當街受辱,亦投訴無門。而最令小瑩傷心的,則是一向視她為掌珠的親生母親,受不了饑寒交迫,竟然也時動鬻女療飢的邪念——一個十八歲的美艷少女,被迫浮沉於這樣一個罪惡的人海之內,真是永無翻身之日,想到「洪洞縣內沒有一個好人」!

因此在回到父母之鄉不到六個月的時光,小瑩精神承擔不了,竟至三度自殺未遂。當她第二度自殺被救之時,她是決心不再活下去了,可是與她同街坊的「殺豬王屠戶」,實在看不下去,他乃帶了兩個徒弟,真的拔刀相助,總算把一些流氓、地痞、色狼和政府社會中的一批衣冠禽獸的邪氣,壓了一壓,使小瑩鼓起勇氣再活下去。「阿七哥」便是當時王屠戶的兩個徒弟之一。小瑩母女感激王師傅仗義相助之恩,乃由小瑩叩頭,經王屠戶收為「義女」;王屠戶的兩個徒弟,自然也就是小瑩的「師兄」了。

阿七那時才二十歲,長得一表人才,跟師父練得一身「武當派」好武藝。為人誠實善良,不煙不酒。心田忠厚,溢於言表。跟當地那些什麼「干訓團」出身的「鄉鎮幹部」、胡作非為的流氓地痞和一些寡廉鮮恥的軍政商學各界里的衣冠禽獸相比,簡直是垃圾堆里的一顆明珠。

小瑩認為阿七基本上是個「十全十美」的農村青年,不幸他生在一個貧農之家,上不起學,父親只好把他找個師父,學點「一把刀」的手藝,好自食其力。他未讀過一天書,二十歲了,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文盲,所以小瑩說他「九全十美」。

自從認識這位十八歲的「師妹」之後,這位二十歲的青年對小瑩也真的是視如「掌上明珠」——吹也捨不得吹一下,抹也捨不得抹一下。他對她的「寵」和「愛」——最真誠的寵和愛,處處流露無遺——本來嘛,談過「你死我做和尚」的戀愛的看官們,應該都有此經驗:真正的愛情,本不需要寫「妹妹我愛你」的情書,更不需要「跪在石榴裙下」。

阿七那默默無言的真情實意,竟然深深地打動了這位寂寞少女的芳心,使她自己意志里,發生無限的矛盾。她自問:「愛情」是有「條件」的嗎?「知識」、「教育」、「了解」難道都是「愛情」的「條件」嗎?那麼「金錢」、「地位」、「名利」等等,是不是「條件」呢?這位竟然三度企圖自殺、她朋友所說的「外柔內剛」的少女,內心中終於否定了愛情上附帶的一切條件——她那寂寞的冰心,終於被那無言而熾熱的愛火所融化了。但是可憐那憐愛之心太切而自卑之感過重的阿七哥,哪裡知道姑娘心事呢?——他始終不敢造次,做一點露骨的表示。也是上蒼以萬物為芻狗罷,小瑩的愛他,也就愛在他那純真誠摯的脈脈無言。

最後,當小瑩女扮男裝於月黑風高的深夜,偷偷離開梅溪鎮時,「乾爹」叫武藝高強的阿七,懷利刃相送。等到天亮,小瑩已安全了,保鏢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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