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四章 遍地黃花開

「封倉、關閘門、守莊子」

他們四人喘息未定地在大閘門口張望些時,只見門外壕埂和穀場之上,扁擔、籮筐、家貲雜物,遍地皆是,而當初暴動、搶掠的群眾,卻逃得人影全無。可是庄內未及逃走的零星群眾,卻漸次走到閘門來。手提肩挑,都是大大小小林家的雜物;但是也有深入寶山,空手而返的。

張大隊長所有的二十七名「弟兄」,這時亦漸次回來十二三人,雖然攜回的只剩七八支「癩槍」。兵員損失了一半,槍則丟掉三分之二以上。大家相對,驚險的故事是說不完的。張大隊長把他們集合在閘門之內,也不知道如何收拾殘局。

此時聚集在閘門內外,原先的暴動群眾也有十餘人。看倉老塗可能就是他們「發性子」時打死的。但是性子發過了,這批農民卻顯得無比善良、誠樸。他們看到拿盒子炮的張大隊長既然對他們毫無報復之心,大家也就聚在閘門內外,互道其驚人故事——彼此都是鄉親,不認識也面熟,所以談得頗有勁頭,很像龍捲風之後,大家齊來料理善後的心境。

「……我們應該怎麼辦呢?」張大隊長坐在一張方桌上,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向鄉親發問。

「我看你應該封倉、關閘門、架跳板、裝土雷、守莊子——恐怕還要開香堂、拜大香爐,才能『守』得住呢!」說這話的是一位坐在那「千斤大炮」的炮車上的中年人。他頭上留著個蓬鬆的「分裝頭」,微有幾根白髮,臉上白得發青,一嘴黃裡帶黑的牙齒。他穿著件和他臉色相近——青得發白的藍色大褂,補丁片片,足上穿一雙破布鞋,看來不是個莊稼漢。

在炮車之上他還放著個包袱,裡面除被褥枕頭之外還有個搪瓷面盆,他腳底下地上則放著個青花白釉方口夜壺。這夜壺小和尚太熟悉了——那是張老管家的東西。倒這個夜壺也是小和尚每日工作的第一件要事。這個夜壺,他已經倒了四五年之久了。平時他恨死這夜壺,可是這天他對這夜壺倒頗有親切之感。沒有這個老朋友,他每日清晨的工作便失去重心,生命也沒有意義了。

但是小和尚卻不敢把它取回來,因為它顯然已換了主人,屬於「煙撣帚張三」了。小和尚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或應該不應該,把它拿回來,因為張老管家已經死了。

小和尚認識這位「煙撣帚」。他是這一帶農村無人不知的七八個「張三」之一。他的工作是在附近的周家集內一個土膏店兼煙館裡當「煙撣帚」。

「煙撣帚」是吃哪行飯的呢?他是農村集鎮上,鴉片煙館裡打雜的工人。他們多半是有「癮」而無錢的「癮君子」。無錢買「土膏」,只好在煙館內打雜,分潤點殘羹剩餚的空氣食糧。平時除「煮煙」、「燒煙」、「擦煙槍」、「換燈油」、「捶腿」、「敲背」等專業工作之外,他的經常工作和特有工具便是拿一根脫了毛的雞毛帚,他們叫「撣帚」,在舊客才去、新客方來之時,「撣」去煙榻上的煙灰,好讓新客躺下——這種「服務員」(在那個「服務員」這一現代化的名詞還未發明的年代),就暫以工具為名,叫做「煙撣帚」了。

這種「煙撣帚」在農村裡可不是個平凡的人物。第一,他是屬於穿長衫、著布鞋的階層——毛主席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上所說的「打爛傘的」、「穿破鞋的」革命人物,就是他們。第二,他們可能還有些「上等階級」的階級背景,甚至是公子哥兒出身的,多半識得幾個字,甚至一筆滔滔,能說會講。第三,他們因為職業關係,交遊廣闊、見多識廣,對江湖、黑道,如數家珍。

據小和尚後來告訴春蘭的故事:這位「煙撣帚張三」後來竟然變成張大隊長的「軍師」、「靈魂」、「諸葛亮」。張對他「言聽計從」,很快地就變成「西山東區」,這塊「三管、三不管」地帶的「一霸」!

當煙撣帚和大隊長還在閘門口對話之時,李連發大隊長忽然帶著二十來個夥計回來了。原來他們也是被「槍聲」、「鑼聲」、「喊鬼子聲」嚇跑了的。在黑松林內躲了個把時辰,見山下並無「鬼子」動靜,知道是一場虛驚,所以大家又回來了——沿途還拾回「整籮筐、整籮筐」的莊子里的雜物。

張大隊長見到自傢伙計增多,自信心也就大起來。他和李連發商議一陣之後,乃遵照「狗頭軍師張」的建議:「封倉」、「關閘門」。

可是這時庄內還有被踩死、被打死的屍體十來具——包括看倉老塗和兩個偵緝隊里的弟兄,後者是被人「扭槍」時打死的。對於這些屍體的處理,兩位大隊長也接受了「狗頭軍師」的建議,把他們集體運到花園裡的「草書房」,「鎖將起來」,以免「被狗吃了」。至於如何安葬,那是他們「屍家」收屍時「自己的事」——因為這些死者包括塗明禮,都是「有名有姓、有家有室的人」。

這座「草書房」是林家莊主人原先建在花園內中央高坡上的一座「別墅」,它雖然是座竹籬茅舍,可是它的構造和陳設,卻是經過一位法國留學的職業建築師,文孫的「五姐丈」張三少,精心設計和監工改建的。為著春玩柳絮、夏賞蓮花、秋聞丹桂、冬迎瑞雪,它的設計是兼采巴黎和姑蘇亭苑之長,內廳外苑相隔相通的和諧之美,真是徜徉其中,四季皆宜。

這座別墅原有個乩仙「勾乙夫人」丹書的正式名字叫「知微草堂」。可是庄中上下,嫌這個正名太麻煩,所以大家都只叫它作「草書房」。如今兩位大隊長率領眾弟兄把十來具死屍運入「草書房」,鎖起來;想不到這「知微草堂」竟然也是個最理想的太平間。

當眾兄弟運屍的工作甫定,原先被「喊鬼子」嚇散了的群眾——尤其是「屍家」和親屬都已漸次回到莊園四周。可是這時但見閘門緊閉,庄內沿牆已搭起跳板,守庄者在板上來回巡行,自牆上外窺庄外動靜。林家這三間「大閘門」屋頂之上,和旁門之側原附有「瞭望台」,自台上亦可與庄外群眾對話。吃一塹,長一智,不管庄外群眾如何叫囂,兩位大隊長是絕不開門了。要求看屍的死者家屬,也可自花園後長堤徑去「草書房」,不必通過「大閘門」——因為林家的護庄壕溝,原只繞庄三面,花園之後,只有一條小水溝,越水溝之上小板橋,也可徑入園內。但如進入庄內,則必須通過閘門。閘門下閂、上杠,則金城湯池,外人便無法闖入了。有事則牆外訪客自可與牆頭守庄人清晰對話。古人所謂「深溝高壘」、所謂「堅壁清野」、所謂「壁上觀」等等的「壘」和「壁」,正是這個東西。

如今兩位不識之無的「大隊長」,和他們一夥的「狗頭軍師」、「小參謀」等等,在林家莊內,也就干起了中國傳統內戰上的「深溝高壘」、「堅壁清野」的勾當。庄外有警,他們也可逍遙於「跳板」之上,作「壁上觀」了。

昨日的「舊墳」,今日的「新墳」

漸漸地只見草書房附近已人潮洶湧,哭聲一片,草書房之下的萬人冢的屍親,昨日已哭斷肝腸,今日披麻戴孝,仍在圍冢哭祭,聲聞遠近,而草書房內死人的屍親,則更呼號哭叫,慘不忍聞。最慘則是有些農民的家庭,昨日之屍未寒,今日又屍上加屍,一家之內兩遭浩劫,情何以堪?有些衰親嫠婦,禁不起這打擊,已有幾位,在草書房的角落裡,懸樑而去。

慘家之一則是塗師奶。不過短短三數小時之前,她還帶著小毛,挑著滿筐粳米、臘肉、皮蛋、香腸,歡天喜地地回到家中。吃完豐盛的「早中飯」之後,正和隔壁的孫二娘談「牌經」呢,忽然有鄉親來告訴她「老塗被人打死了」。塗師奶聞報,笑不可仰。孫二娘也笑;小毛也笑。

塗家母女原是本村豐衣足食之家,常言道「一家飽暖千家怨」,村中人對塗師奶,原就習慣於報憂不報喜的,更何況塗師奶和小毛,昨天在萬人冢上已空哭一場呢。誰知噩耗卻一個接著一個而來,塗師奶總是不信,並慫恿孫二娘去找「牌搭子」。可是消息顯得太逼真了,不由得你不信,還是孫二娘好意,要她叫小毛再去「莊裡」看看。小毛也不想去,最後還是媽媽給了她兩塊「狀元紅」,才把她哄去了。

小毛去了大約個把鐘頭,當塗、孫兩婆婆還在一面扎鞋底、一面談「牌經」之時,小毛慘叫著回來了。一見到媽,便撲到媽懷中大哭,說爸爸只剩「半個頭」。這一下晴空霹靂,塗師奶身子向後一仰,連人帶椅子、帶小毛翻倒地上,口角內唾出一堆堆白沫,兩眼張著像死魚的眼一樣。孫二娘著了慌,趕忙拉起小毛,又和小毛一起把塗師奶抬上涼榻;孫二娘又用大碗大碗的溫茶,灌向塗師奶嘴中,只見塗師奶嘴腮顫動,茶流入腹中,突突作響,忽然間,塗師奶把茶噴出,大叫一聲:「怎麼得了呀!」接著便手腳飛舞,大哭大叫。

塗師奶這一下可瘋了。她站起來便大哭大叫著向「莊子」跑去。孫二娘和小毛則緊跟在後面,塗師奶自花園後小道直跑到「萬人冢」,再由小毛領著她自人叢中擠入「草書房」,她認識老塗的布鞋和襪子,她揭開老塗屍身上蓋著的蘆席,只見一攤血塊,血塊之上,老塗的半個頭上還掛著一個眼球。塗師奶一下撲到血屍身上,張口慘叫,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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