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三章 往事知多少

那一筆血債

當李場長還在不斷地加柴燒火之時,文孫則把這廚房打量一番。

這廚房的「鍋台」呈半月形——文孫記得還是當年老尼姑灶頭的舊模樣,只是「灶神」不見了,在灶神原先佔住的灶頭粉刷得潔白的隔牆之上,卻寫著「以糧為綱」《毛主席語錄》上的四個大字。這個灶上裝著大小不同的三個鐵鍋,鐵鍋之間、後面兩個三角形檯面,並埋入兩個長鐵罐——當地人叫做「井罐壇」,因此當三個灶頭同時生火時,這兩個「井罐」中的水,可以同時被燒開。文孫順手揭開一個井罐上的木蓋,看一看那井罐,真勾引起他無限的回憶,因為這個似曾相識的鐵罐,顯然還是四十年前的舊物。

這時鍋內、罐內,水已半開,李場長臉被火烤得紅紅的,自灶後走到灶前,用葫蘆瓢——半個葫蘆外殼做的取水瓢——打了一面盆熱水,放在個古老的洗臉架上,又拉了一張竹凳放在前面,叫文孫說:「三哥,你坐下,我替你洗洗頭!」

文孫半客氣、半尷尬地說,他可以自己洗呢。

「爽快點,我的林教授,你替我坐下!」李場長發號施令地說,「我替你洗利落點!」

文孫不得已,只好坐下。李場長爪尖、手快,簡直是個有經驗的理髮師,不一會便把文孫的頭髮洗得乾乾淨淨,使文孫感到爽快無比。李蘭再自鍋中打了水,放到灶後的大木盆中,放好毛巾、肥皂,叫文孫到灶後洗個澡,原來這灶前、灶後之間有一扇篾編的門,把門拉開,灶後便是一間小浴室,借著灶中餘燼的熱力,冬季在此間洗澡,也溫暖如春。文孫脫了衣褲,便在灶後洗起澡來;李蘭則在灶前一面和他說話,一面叮叮咚咚忙個不停——她在預備二人的午餐。

「李場長……」文孫在灶後正要發個問,可是他的話便被李蘭打斷了。

「哎呀!三哥,」李說,「叫我春蘭嘛!」

「啊!春蘭,李場長,」文孫還是把官銜叫出了,「你還未告訴我,你怎麼和何任結合的呢?」

「也是緣吧,」春蘭感嘆地說,「你知道那時在你家中,小和尚不過十二三歲,還是情竇未開呢,他就經常纏著我。」

「我也有點記得,」文孫說,「他那時偷『狀元紅』給你吃。」說得春蘭也笑起來。

「後來日本鬼子把我爸殺了,」李蘭說,「那時倒虧得他呢。否則我恐怕也給日本鬼子宰了——這個血仇,將來非得報一下……」

「小和尚有什麼辦法使你大難不死呢?」三哥有點好奇。

「三哥,你知道,在三八年春末,你離家之後不到三兩天,鬼子就佔了縣城,」李蘭說,「但是那年發大水,城郊四面路都走不通,人們都想不到鬼子會下鄉的。」

「他們卻下鄉了!」林代李蘭作了個解說。

「你知道他們怎麼下鄉的?」春蘭問一下,又立刻自己解釋說,「那天是三八年五月十四日。日本鬼子忽然開了十幾隻橡皮船,沿河而上,就在柳和集上岸了——一上岸,就殺人……」

「我們當地的保安隊為什麼不抵抗呢?」

「你知道,我們的地方武裝不都編入游擊支隊了嗎?」李說,「縣城一失守,他們都被上級調到山區去了——事實上,他們不走,也抵抗不了鬼子。」

「訓練不足,武器也太差!」文孫為她補充一句。

「那時地方上人,見鬼子未下鄉,也就相安無事——誰知道鬼子一下就來了呢?」

「鬼子下鄉目的何在呢?」

「據本城漢奸說,他們下鄉的目的是『清鄉』、『打紅槍會』,」李說,「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把紅槍會看在眼裡,他們下鄉的真正目的只有兩個:第一,找『花姑娘』;第二,到你們大戶人家去找『寶』!」

「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

「我和小和尚親自聽鬼子向漢奸說的,」李蘭說,「要不親自聽見看見,才不會相信呢!」

「你在哪裡聽到鬼子和漢奸說的?」林覺得有點奇特。

「在你家的『花廳』里嘛!」

「在我家的花廳里?」文孫真是將信將疑,丈二和尚,摸不到辮梢!

李蘭說來咬牙切齒。她說,日本人欠我們的這筆血債,「等一千年、一萬年都是要還的」!

原來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四日(農曆四月十五日)——這日期李蘭終生不忘,因為那是她父親的「忌日」——當日本鬼子在柳和集上岸之時,奸虜焚殺,立刻開始,他們先在各村莊放火,房屋著火,室內躲藏的人四出逃命,鬼子便見一個殺一個,見到婦女,就既奸且殺,從五歲到八十五歲的村中婦女,多被姦殺,頓時血腥一片。李蘭的爸爸是個貧農,妻子早逝,只此一女。鬼子來了,他乃把女兒藏在一個大稻草堆中,自己剛預備逃走之時,便被三個日兵捉住了,向他要「花姑娘」。春蘭在稻草堆中聽到日兵打爸爸,爸爸跪地哀求。一個日兵不由分說便是一刺刀把他插個通心過。她聽到爸爸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另外兩頭野獸,也跟著踢了他幾腳,然後那刺他的日兵拔出刺刀,又用滿是鮮血的刺刀,向那稻草堆插了幾下,那雪亮刀尖離這躲藏的少女,距離不到一寸。然後那三個野獸,用稻草擦乾刀上的血,又向別處找「花姑娘」去了。

春蘭等日兵走遠了,才自草堆內爬出來,看見爸爸仰卧在血泊里,兩眼睜著像兩隻銅鈴一樣,兩隻手還在地下亂抓,把泥土抓了幾寸深。她伏在爸爸身上大哭大叫,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忽聽有人在背後叫她。春蘭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和尚。他全身水淋淋的,赤濕一片。

小和尚那時才十三歲,身材瘦小,卻穿了一件成人的軍服,上衣大得像件大衣,加上上面一個小光頭,看來就真的像個「小和尚」。春蘭忙拉住他,要他一道把爸抬回家中床上去。小和尚卻要她趕快逃走,因為鬼子還是三五成群,一批批地在找「花姑娘」。眼看著遠處已有日兵在走動,小和尚乃急忙拉著春蘭迅速逃向大堰塘,把春蘭推到蘆葦中去,然後自己躍下,全身躲在水裡,只留著鼻子和眼在水面上。不久就自蘆葦叢中,看到成群的日軍在堤岸上來去走動。春蘭大恐,在水中顫抖個不停,蘆葦也因之動蕩不停。小和尚急了,乃在水下使勁地把她抱住,不許她動。

這時他倆看見遠處有三個日兵,一面狂笑,一面在拋皮球,三人爭著用刺刀尖去接球。後來小和尚定神一看,原來那插在刺刀上的不是個皮球,而是個一歲多大的嬰兒——是柳樹庄李三嬸的女兒小毛。最後那刺著小毛的日兵,把槍桿一摔,便把小毛血淋淋地摔到堰塘中去了,三人還狂笑不止。笑後三人便架起槍來,解皮帶脫衣褲,原來在他們附近,還有兩個日兵,光著腿,正在強姦一個呻吟的婦女。小和尚一看,原來是李三嬸。李三嬸是春蘭在村中最熟的親人。小和尚乃自水下拉著蘆葦,遮住春蘭的視線,不讓她看見。

半個鐘頭過去了,只見那五個日兵,穿好衣服,扛著槍、哼著日本小曲,悠閑地走了,堤上只剩個全身赤裸、血肉模糊的李三嬸的死屍;最殘酷的卻是這屍身下部,還插了一根碩大的柳樹枝。

日兵去遠了,二人自蘆葦中爬上岸,春蘭看著李三嬸的屍體,直是哭。小和尚則告訴她,不能哭了,要找個更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當小和尚正在想個安全去處時,春蘭情急智生說:「回莊子躲到炕床下面去。」小和尚一聽如大夢初醒,因為那地方是他們以前「捉迷藏」時最秘密的地方,躲進去,誰也找不到。

小和尚主意一定,乃牽著春蘭從堤下彎著腰,溜回林家莊的「花園」,再從整排冬青樹之後,溜入林家後門。林家這座莊園有樓房三百餘間,少數訪客進來,無人嚮導,那就如同進入迷魂陣、八陣圖,不辨東西。可是小和尚和春蘭都是這個八陣圖裡長大的,他們在莊園中鑽來鑽去,真是比主人還要熟悉。

兩個小鬼躲躲藏藏,轉彎抹角地跑到了「花廳」之內。這花廳一排三間,中間一個香案之前八字形放著兩座屏風式的落地「穿衣鏡」。左一間,放著一張八仙桌,上加個十二座的黑漆圓檯面,四周是十二張圓坐凳。右邊一間,則放著一座碩大的嵌螺鈿雕花的紫檀「炕床」。床上直放著一張兩端上卷的長方炕幾。幾的兩邊分別放著一張虎皮和豹皮。炕前則有兩張「搭腳凳」;兩凳之間,則放著一個二尺多高的紅瓷「痰盂」。

小和尚和春蘭溜入花廳之後,乃合力把這笨重的炕床自牆邊移前約一尺多遠。小和尚並細心地將兩個搭腳凳斜靠在炕床前面的雕花板上,兩個小鬼乃自靠牆的一面,爬入炕床底下。進入床底之後,他二人又合力自床下把炕床推回原處。炕床回覆原處時,只聽「噼啪」兩聲,兩個搭腳凳,也就溜倒至原來的部位。外面來人一眼看去,真是天衣無縫——原來這床底三面都有雕花板遮住;榻上坐客,再也不會想到屁股底下還有兩個小鬼藏在裡面。

據李蘭說這個「秘處」,原是「三哥」在幼年「捉迷藏」時「發明」的,但是半個世紀以後的「三哥」,幾乎把當年的專利發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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