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二章 海內關係的萬縷千絲

「紅星農場」的今昔

按照安排好的訪問日程表,林教授在早餐後的次一節目是「參觀紅星農場」。

李場長看一看她那隻「人民牌」手錶,時間已近十點鐘了,她向農場打了個電話,同時招呼司機王師傅,準備動身。

王師傅開的是一輛閃閃發光的一九四七年制的黑色別克牌轎車。這車在文孫看來,是個古董了,但是車子本身倒像嶄新的,車內潑有香水,后座且掛著藍紗窗帘,在那行人雜沓、牛馬蹣跚的公路上開起來,也是夠威風了。李場長請林教授和田副書記坐於後座,她自己則在前座。林文月、小牛母子和兩位「外辦」同志,則乘一部灰色的「上海牌」,跟在後面。其他同志,則分別回各單位上班去了。大家都知道晚間還有個歡迎宴會。

這一路雖然是林教授熟悉的故鄉街道,可是他在車內四向觀望,卻看不出絲毫回憶中的痕迹——一切都是陌生的。坐在他身邊的田副書記,原來就說話不多,坐在車內就更沉默了。她所患的「重傷風」可能由於冒早晨長時間的寒氣,在車內顯得更嚴重了些。她不時用紗布擦鼻涕,有時也抹抹眼角,頭也不多抬。文孫為著禮貌,本想和她攀談兩句,看她這樣的反應,也就聽其自然了。車前的李場長雖然偶爾和王師傅交談一兩句,但她也未回頭攀談,車子就喇叭不停地響著,穿過肩挑的、手提的重重人群,終於進入一座牌樓式的拱門,上面嵌著「東風大隊」、「紅星農場」八個大字,兩邊則分漆著「抓革命,促生產」和「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等兩幅標語。

車子在右側一座磚房停下了。車前站了一排前來歡迎的男女同志。林教授隨著田副書記一道下車,眾人鼓掌歡迎。李場長稍作介紹之後,大家乃魚貫走入一間寬闊的會議廳。但是這廳中並無會議長桌,只是在上方毛主席畫像之下,橫放著一張三人沙發。沙發前有張咖啡桌,桌上放著茶杯、茶壺、香煙和糖果。

兩邊靠牆則放著一些單人沙發、椅子和茶几。

李場長請林教授和田副書記坐於長沙發之上,自己則坐於靠近他們的一張單人沙發。其他同志則分別坐於靠牆的兩邊。穿著潔白制服的女服務員斟上茶水;李場長又親自抓了些牛奶糖放在林、田二人面前,請大家隨便吃喝。然後她把林教授和各同志再分別介紹一下。最後她又特地介紹一位大約二十上下的外辦處的女同志楊小芬。小芬乃自牆邊搬來一個木製三腳架,放在咖啡桌之前七八尺的地方,再把一張大圖表用圖釘釘在架上。然後她便向林教授介紹「紅星農場」的過去的歷史和現在的成就。

小芬穿著白制服、打了兩條辮子,看來很年輕漂亮。她聲音清脆、漢語很標準,也很會說話。她不時用著手中所持的小竹竿子,指著圖表上的數目字來幫助解釋她的報告內容。大家一看這些數目字就知道這「紅星農場」解放以後的進步狀況。

這農場在三十年代原是個由尼姑庵改成的「縣立苗圃」。抗戰後自聯合國救濟總署分到兩頭乳牛,乃改名「縣立農業實驗所」,供應牛奶給國民黨反動黨團的頭頭們進補。解放後乳牛已增加二十倍至四十頭。還吸收合併解放前那一個破產的私營鹿場,當時有鹿不過十一隻,生產的鹿茸,也是給反動派頭頭進補的。黨和人民幫助這私場併入「紅星」之後,現已有幼鹿五十餘只。本場所生產的奶粉和鹿茸,現已營銷亞非兩洲;向歐洲和澳洲亦時有出口。奶粉和鹿茸生產之外,本場還有鵝鴨場和兔子園,大量供應高級產品給本省各城鎮。

最值得小芬驕傲的是本場已由國家劃入「援越單位」,每年總產值,悉數用作援助越南、反抗美帝的解放戰爭之用,終使越南解放勝利。

林教授聽到這裡不禁大鼓其掌,因為他們林家全家在美國皆反對「越戰」,保羅和法蘭克都拒絕徵調入伍,終以優良的考試成績而免役。

小芬最後還歌頌了毛主席和「文化大革命」在本場「抓革命,促生產」的成績。近三年來在李蘭場長不斷努力之下,對革命的貢獻,更是一日千里。

林教授聽了小芬這番精彩的報告之後,不禁大為讚揚。他並說四十年前,「縣立苗圃」也是他當中學生時常游之地。他並且有個老同學譚志平在那裡當技術員和總幹事。那時不過是一個小菜園而已,誰能夢想到有今日的規模?說著他不禁起立向李場長和田副書記作真誠的祝賀;並和小芬握手,稱讚她能說會講,對革命成果如數家珍。

大家再略進茶點之後,李場長乃請貴賓和領導們入農場參觀指教。不過其後將由李場長自己親自解說,小芬和各同志,都各回本單位照常工作,等貴賓參觀到各單位時,再來做陪同。大家聽李場長講話之後,乃起立紛紛和貴賓握手,然後各自散去。

眾人分散之後,李蘭乃親自陪著林、田二人和文月母子走入農場。

第一個參觀的是「鹿場」。數十隻母鹿之外還有幾隻幼鹿在隨著母鹿亂跑。李場長自草棚內取出一籃草料,小鹿前來爭食,極其可愛。小牛情不自禁地也想拿草料喂鹿,在一旁亂蹦亂跳地等著。李場長也就讓他試試,果然好玩。李場長乃索性把這籃草料交給林文月說:「你就看著小牛在此地喂鹿好了。牛棚你母子不必去了。那些牛有時很野,對蹦蹦跳跳的孩子不安全。」

小牛聞言如獲聖旨,立刻過來和媽搶籃子,他母子二人便在鹿場留下了。

這時李場長乃帶領林、田二人,繞過鹿場走向牛棚。李場長開了牛棚門,只聽一些母牛正在此起彼落地「哞哞」地叫。楊小芬的數字果然不假,棚內有牛數十頭,分成兩排,自木框欄中頭伸欄外在吃草。兩排牛頭之間,是一條過道直通後門。

他們三人在過道中才走了一小段,李場長忽見右邊牛欄之後有幾堆牛糞。她顯得有點難為情,卻笑著說這些「奶媽不講衛生,隨意便溺」,她又抱怨說,工作同志疏忽,衛生打掃得不夠勤。牛糞惹蒼蠅,蒼蠅帶細菌。這牛糞非立刻清除不可。

李蘭畢竟是無產階級出身,沒有資產階級「場長」的架子。說著她便捲起衣袖,自架邊取了一把長鍬,又拿出一個糞筐;隨即拉開木柵,走入右邊牛欄之內,自己動手鏟起牛糞來。她這一果決勤快的無產階級作風,真使那位看慣資產階級首長作風的林教授,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對田副書記讚不絕口,而在牛欄那邊工作的李場長,則一面鏟糞、一面請田副書記帶貴賓到後門外坐坐,她鏟完隨後就來。

「不急嘛。」田副書記淡淡地回答一句,便領著林教授走向後門。她把後門一開,一陣清風吹進,銘人肺腑,世界似乎又轉了方向。

「瑩妹,你不是死了嗎?」

「紅星農場」這個「牛棚」倒是個真牛棚,是養牛的,不是關人的。這棚內有乳牛四十餘頭,牛奶媽又不講衛生,隨意便溺,弄得棚內惡臭難當,直使這位從資本主義國度里來的、乾淨慣了的林教授,感到不能忍受的程度,但是又不好意思取出手帕來掩鼻子。如今一陣清風,真如及時甘霖,使人心爽意適。

二人跨出門去,想不到更別有洞天。原來後門之外是一個不小的湖泊,繞湖的堤岸上,有合抱的垂楊數十株。現在雖在冬季,柳絮已逝、柳葉黃落,但柳絲如故。萬條柔絲,搖擺於湖邊微風之中,真如薄霧輕煙,水上水下,連成一片,頗有詩情畫意。

湖邊右方緊接牛棚之處則是一排鴨棚,湖內一角,則有竹籬圍住的鴨池,池內有鴨數百隻,追逐戲游,呱呱地叫個不停;籬外湖中也有些散兵游勇,四處漂流,自得其樂。它們看見有人自牛棚出來,有幾隻竟然遊了過來,斜著眼好奇地瞟著湖邊的男女。

這湖的中心有個人工堆集的防風島,蓋湖大則風疾,風疾則浪高,浪高則傷堤,有個防風島便可減浪護堤。這個小島之上日久了也雜樹叢生,堵住兩岸的視線。

牛棚的左側堤邊則是一片密集的竹園。竹子是長青的,縱在冬季也茂盛如故。因此牛棚後門外的一片三角形的空地,自然形勢,卻把它包圍成一片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洞天福地。在有八億人民的中國,實是一片難得的桃源勝境。

林教授自從回國之後,便一直是住在高級賓館中的中心人物,忙亂不堪;想不到此時此刻,竟能在這樣一個悠閑的地方小休片刻。他為此勝境,對居停主人,真讚不絕口。

「林教授,」田副書記說,「這兒有點像你美國家中的後苑嗎?」說著她又向湖裡那兩隻悠閑的白鴨子望著出神。

「比我那兒還要清幽。」

「林……您到這兒感到陌生嗎?」田再問一句。

「倒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文孫說,「這原是我的家鄉嘛。我兒時應該來過。不過現在人事全非、景物皆異——真不能說是舊地重遊,還是陌生。」

「你看到這柳樹、這鴨子,有什麼感觸嗎?」田又輕輕地、有點感嘆地問,但是她的目光則始終只向湖裡看著。

「……」文孫覺得是有些感觸,但又說不出來,所以支支吾吾地吞吐著難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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