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也是口述歷史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美國尼克松總統於一九七二年訪問了中國大陸之後,大陸上關了將近四分之一世紀的大門,對海外華僑訝然開了一條縫,我有幾位去國三十餘年的科學家朋友,乃幸運地從這條縫裡擠了進去。那時我們一群還在牆外徘徊的逋逃漢,對他們是多麼羨慕啊!——那偉大的祖國河山,那童年所迷戀的溫暖家園,尤其是那慈愛的爹娘、歡樂嬉笑的兄弟姐妹、親人、朋友、夥伴……是多麼令人想念啊!我們焦急地等著聽他們回國探親的故事。

果然不久,他們就出來了。自祖國歸來的欷歔客中,有一位是我的總角之交,我知道他青少年時代的一切往事。他出來之後,我們日夜欷歔地談著他個人的見聞故事——這些故事太奇特,也太感人了。歷史上哪裡真有此事呢?小說家憑空編造,也很難幻想得出來!

我們細談之後,我這個搞「口述歷史」的老兵,乃想把他這份「口述」故事用英文記錄下來——那時的美國學者訪問中國和越南出來的難民,曾是一時的風氣。口述者同意我的想法,但他的要求則是只要我不用「真名」「實地」,他所說的一切,我都可用中英雙語發表。可是這項工程相當大,我事忙,無法執筆,便拖了下來。

不久,我自己也拿到簽證,回國探親了。那還是「四人幫」時代。我個人的感受,和親見親聞的事實,想來我國歷史上的張騫、蘇武、班超、法顯、玄奘,乃至「薛平貴」的奇特經驗,也很難和我們相比。我住在北京的「華僑大廈」,和大廈中的旅客談來,我自己的經歷和去國時間算起來是最平凡而短促的了——我離開祖國才二十五年。雖然一旦還鄉連兄弟姐妹都不相識,但比起我的哭乾眼淚的朋友們來,我是小巫見大巫了——中華五千年歷史上,這個時代,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實在是太殘酷了。

我一入國門、初踏鄉土,立刻就想到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 1783~1859)筆下的瑞普·凡·溫克爾(Rip Van Winkle)來,他在我的經驗中,竟成為事實。溫克爾其人在美東卡茨基爾山(Catskill Mountains)中狩獵飲酒,忽然蒙蒙睡去,居然一睡二十年。醒來摸索還鄉,景物全非——好一場熟睡。我自己不意也狩獵醉卧於卡茨基爾山下,一睡二十五年,始摸索還鄉,也是人事全非!——歐文幻想的《隨筆》(The Sketch Book),竟成為我輩經驗中的事實,能不慨然?同時在我們的一睡二十五年期間,關掉大門的祖國之內所發生的種種故事,也真是匪夷所思——太奇特了,也太扣人心弦了。

在國內與老母弟妹一住兩個月,回想起在另一個世界裡二十五年的經驗——他們全不知道的經驗——也真如「南柯一夢」!

由於上述吾友的經驗,與我個人近半個世紀以來耳聞目睹之事,太奇特了,我想歷史書上是找不到的——雖然那些故事,和歷史上的故事也發生在同一段時間、同一個世界之上。它的「真實性」和「非真實性」,也和《資治通鑒》、「二十五史」沒有太大的軒輊。「二十五史」之中的「非真實性」還不是很大嘛。所不同者,史書必用真名實地,我要筆之於書,則格於老友要求,人名地名,都得換過。

再有不同者便是「史書」但寫舞台上的英雄人物,舞台下的小人物則「不見經傳」;但是真正的歷史,畢竟是不見經傳之人有意無意之中,集體製造出來的,他們的故事,歷史學家亦有記錄下來的責任。

這個構想,時縈心懷。兩年多前,在一次文藝小聚時,我和那位呼我為「大兄」的編輯、女作家李藍女士偶爾談起。她乃大加鼓勵,並允為我在紐約《北美日報》她所主編的副刊「文藝廣場」上,加以連載。在她的堅決鼓勵之下,並蒙她上級諸友一再邀飲,我乃每天抽出了寫日記的時間,日寫三兩千乃至七八千字不等,由李藍逐日刊出。一發不可收拾,自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起,逐日連載達兩整年之久。為免脫期,有很多章節竟是在越洋飛機上寫的,由世界各地郵筒寄給李藍——這也算是個很奇特的撰稿經驗吧。

現在把這長至六十萬言的故事結束之後也不無感慨。它只為多難的近現代中國,那些歷盡滄桑、受盡苦難的小人物的噩夢,做點見證;為失去的社會、永不再來的事事物物,和慘烈的「抗戰」,留點痕迹罷了,他何敢言?

讀者們,知我罪我,就不敢自辯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六日於美國新澤西州北林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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