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千萬里,家國四十年

——為唐德剛著《戰爭與愛情》說緣起

唐德剛教授的長篇小說《昨夜夢魂中》就要結集出版了,由於這部作品曾經在我主編的文藝副刊上連載過,也許我比別人對這部小說之外的一些事知道得更多一些,所以他要我為這部小說再「畫蛇添足」一番。其實,作者的作品已經寫在那裡了,編者再說什麼都是多餘。我還是說點兒題外話吧。還得從認識唐德剛教授那年說起。

那還是一九七五年的時候,也是海外華人處在一個風雨激蕩,為回歸和認同的問題而爭議彷徨的時候。當時《北美日報》的前身《星島日報》由我籌劃開闢了一個文藝版,在當時的美國僑社,這還是一個創舉,我們採取的編輯方針是以開放和認知的態度,也撇棄掉過去文化人「精神貴族」的思想情結。開闢不久即引起各方矚目,有的說我們思想進步,態度開明,為大家打開了一扇窗,讓人看到了另一片天地。但也有采否定態度的,認為我們反傳統,無端給我們扣上「左傾」的帽子,更無端地將我們的小報告打回去,把我們列在黑名單榜上。無故的騷擾和困惑就是故事裡必然的情節了。

這倒也給予我們極大的考驗;我們既然標榜開明和允許爭議,我們自己就得首當其衝作為人們的「試金石」,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終於慢慢地學會了如何寬容和愛人,如何打開心胸放眼世界,我們一點點地從自己的小圈子裡掙扎著走出來,走向群眾,走向世界。

就在這許多不同的反應中,我們接到了唐德剛教授的來信。他在信中說,二十多年前他們一群留美的文藝青年,當時也出版了刊物,組織了一個團體「白馬社」——至今他還津津樂道「當年白馬社如何如何……」——可見對「白馬社」之深情。他說他擔心海外的文藝是否可以生長發芽,又懷疑我們是否能挨過兩年就要壽終正寢。但不管如何,他還是佩服我們有「烈士」的精神。當時我們編輯同仁還笑說,文藝版開始不久,放鞭炮的沒有,送花圈輓聯的倒來了;但也還是感謝他的關心,在十年前的那種光景,留學生來留學,多想學得一技之長,以安定謀生第一,誰去關心什麼中國文化的傳播?然而,我們也還是覺得感激,因為隔了千山萬水的家國,隔了遙遠的歲月之旅,竟還有人在關心著中國的文化在海外的播種。這給我們極大的鼓勵;不只是我們這批在台灣長大的中國人忽然認識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問題,也同時發現到,原來還有那麼多、那麼多遠從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甚至更遠的三四十年前,從中國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省份,經過各種不同的道路來到美國的中國人,也仍然還沒有忘記他們是黃河岸、長江邊上的炎黃子孫。那以後,我才知道唐德剛是胡適的得意門生,又是我的同鄉前輩安徽合肥人。他那時正在哥倫比亞大學做「口述歷史」——當時香港《明報》正在刊載他的《李宗仁回憶錄》,就是口述歷史的成果之一。

時代的變遷和現實的生活,使我們這一代人變得較為自私倒是真的,很少聽到有人再談什麼理想、抱負或使命感這一類的話。「保釣運動」是一股熱流,使許多人忽然驚醒過來,認真地想到我們作為一個中國人的位置在哪裡,想到多年來我們在台灣念書時所認識的「中國」,不過是教科書里的文字和牆上的一張地圖罷了。三江、五嶽、黃河、長江、西安、洛陽,也無非是些美麗的名字而已。這使我們的「鄉愁」變得極為朦朧,如一出舞台上的神話。那時候因為種種原因,當時的處境使我們無法一探大陸國土——唐教授序文里已說到當時大陸尚未向外打開大門,而台灣已將我們護照吊銷,連親友通信都變得十分困難。我們那些懷抱著思國思鄉的遊子,常常跑到哈德遜河岸去觀水、觀船,潛意識裡想著什麼呢?或許有一天可以從這河出了海回去吧?或許盼望著有一天兩岸的親人都可以自由來往相聚吧?我坐在夕陽里的石欄杆下,忽然想起在台灣的日子來,聽老一輩的朋友們談他們在大陸的家啊,大陸的那些故事,跑反啦、逃難啦、逃日本人啦,還有就是苦難里的點點滴滴細緻的人情味,他們講不完地說著他們北方的家、南方的家,什麼紅高粱啦、紫蕎麥呀………這使我們嫉妒而又羨慕他們有那麼多的「過去」——那過去就是他們和中國歷史的賡續連接。

唐德剛教授的「過去」,當然更叫我們羨嫉,他們經歷的那些年月,那些變遷,恰是中國從民國到邁向二十世紀里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他自己的家庭背景,倒也像書中男主角一樣,是個龐大宅第和人口眾多的大觀園呢。他自己經過了抗日、國共內戰到負笈海外,真的像一折一折的戲在眼前經過。他做觀眾,他也做演員,什麼時代能夠給你這樣豐富的生活呢?

是十年之後。我到唐德剛教授所在的紐約市立大學「亞洲研究所」去拿這部長篇小說的續稿。他和我說到三十年前他們留美時的寂寥,說到他們當初辦刊物的熱情理想,也說到我們這一些背負著中國文化傳統的美籍華人異國的飄零與落寞。「身在曹營,心在漢」,大概一直就是這些人的寫照,他還自我調侃說他們這種人是「熊貓」,因為稀有,有根深蒂固的中國文化傳統,又在美國西式文化的環境中待上了這麼多年,而仍然是「故國情長」。我們的下一代便沒有這種苦惱,因為他們已認同了這裡的文化。而年輕一代的留學生恐怕這種文化衝突感也沒有這麼深,因為他們生長的環境已開始西化了,他們也不那麼執著於自己文化的不可改變性。他們是較適意的一代,什麼風浪也沒經歷過,人生還如一張白紙。

就這十年的變化可真大,以前若在街上碰到一個黃皮膚的東方人,必定趨前探問是不是中國人,現在在紐約街上每天要不碰到一個東方人那才叫稀罕。大陸開放以後,留學生潮水一樣湧向各個城市和大學去,他們大概不會有我們或更早的那些老留學生那樣的「鄉愁」了。就這個意義來看,我倒相信唐教授說他是「熊貓」的話,那背後是有許多悵惘的故事連接起來的。其實,那故事老早就在他心裡了,也許已經跟了他很多年,動機可能不單是他在序里說的只是別人的故事那麼簡單,但凡在這個時代生活過來的中國人,在誰身上沒有幾個故事?而誰的故事裡,也都依稀可以辨識到自己的血淚辛酸影子。大時代就是一個無情的鐵碾子,它從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碾過去了,整體的命運尚且如此,何況個人?所以,我第一次聽完唐教授告訴我這個兩天之中以倒敘法寫下半個世紀變動的故事時,我認為這是誰的故事已無關宏旨,那是時代的寫照,中國人的故事。我當時極力慫恿他寫下來,是因為中國近半個世紀的動蕩,他是親眼看見的,並且真真實實一路從那烽火里、風雨里、春花秋月里僕僕風塵走了過來的,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不是單用數據寫歷史,因為人們向來不大相信史書的,中國歷代以來所謂史家如椽之筆,也不過是皇帝的御用罷了,倒不如民間詩人、文人的毛筆來得更能反映時代的真實面呢。不久,他認真寫起來了,第一次寄給我五萬字,以後是陸陸續續將續稿寄來的,一共約六十多萬字,連載了兩年。這期間,唐教授多次到大陸、台灣講學、開會、教課,又還給別的刊物寫稿,參加討論會,等等。虧得他還記得小說里的人物銜接,個性面貌,這部作品裡出場人物有四百多人,時間上從民國初年直到八十年代,空間上更橫越了美國與中國。無疑的,這是一部史書,一部社會的書。它從縱的面或橫的面,都給我們展示了一個歷史片段,而這個片段正是中國近大半個世紀以來最風雲變化騷動不定的時代,就宏觀的格局與微觀的細緻而言,中國的《紅樓夢》、日本的《源氏物語》都屬這一類。何況我們的歷史學家又是「紅學」專家,受《紅樓夢》的感染,是可以在整個氣勢上看得出來的。而這一段歷史,這些曾經在舊時代里活躍著的人,也都將一個個走下歷史的舞台,再也不會復返了。不管你是抱著怎樣的心情看這些故事,這些人,這些事,也永遠不會在我們以後的時代再現。一個時代就這樣在紛紛攘攘中結束了。

由於這部人物眾多、鋪排很大的小說是在報上逐日刊載的,喜歡追蹤情節的讀者自然不免失望。現在全書結集出版,讀者的情緒可以連貫下來,這種支離破碎感當可完全避免。在連載期中,就讀者的反應來說,許多與作者同時代走過來的人最有如同身受之感,特別是去年在紀念「七七」抗日會上,曾有人大量影印小說中抗日戰爭中悲慘殘酷的一章分發給與會僑胞。大學裡一些研究近代史和社會學的學者也都逐日剪存,作為史實保留。我相信,這些人已不單是以讀一部長篇小說來看待這部作品了。它更具有社會與歷史的意義在。

我們相信歷史學家的眼,往往像是用長鏡頭去看整個事件的發展和變遷的,他們可以站在高處看,站在遠處看。態度可以是冷漠而不動情。可是,當歷史學家自己就在時代裡面時,這鏡頭焦距是放在什麼位置呢?這些年來,不管是哪裡的中國人,國內的也好,海外的也好,我們在行動上、在感情上也都隨著時代的大流經歷了一些事,甚至自己也在其中載浮載沉,跟著鬧哄哄走了一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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