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勞倫斯明白,簡易房應不應該配備額外的設備,好讓工人們住得舒服點,這種問題已經無關緊要了。當務之急是要把氧氣儘快輸進「西靈」號。工程師和技術人員們穿著宇航服揮汗如雨。他們的加班時間不會持續很久,如果五六個小時內不能完工,他們就可以轉身回家,把「西靈」號永遠留在這個沉默的世界裡了。

在羅里斯空港的設備車間里,各種看似一時興起的奇蹟一個接一個成真。他們打造了一整套空氣調節設備,包括液氧罐、濕氣和二氧化碳吸收器、溫度與壓力調節器,它們可以由滑塵艇分批運到現場再進行組裝;克拉維斯太空城的地質物理研究中心利用穿梭機空運過來一台小型鑽機;一條特別設計的氧氣管道也已成型,但他們要保證對接工作一次成功,因為沒有時間再做任何修改了。

勞倫斯心裡清楚,他沒有必要催促自己的手下。他只是站在幕後,一邊看著設備被運出倉庫和車間,裝上滑塵艇,一邊思考著任何可能出現的問題。還需要哪些工具?備用零件夠不夠?工作平台是不是應該最後一個裝上滑塵艇,好讓它最先被卸下來?在連接排氣管道前先把氧氣輸進「西靈」號,這樣是否安全?這些問題,還有其他上百個細節——有些很瑣碎,有些卻很重要——自他腦海中逐一濾過。他還呼叫了帕特好幾次,向他詢問一些技術細節,比如船艙內部的壓力和溫度、減壓閥是否已經打開(回答是沒有,大概是被塵埃灌滿了)、船頂上最佳的鑽孔位置是哪裡等等。帕特每回答一個問題,語速就會減慢一分,聲音也會變小一點兒。

很多記者都想聯繫上勞倫斯,但他毅然拒絕了所有的採訪要求。羅里斯空港里已經擠滿了各路記者,地月之間的通信與視頻線路異常繁忙。他已經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聲明,介紹了當前的形勢和他的方案計畫,其他事項就看行政官員們的手段了——他們的職責就是讓他遠離外界的騷擾,全心全意專註於手頭的工作,這一點他已經對旅遊事業管理局局長說得很清楚了。戴維斯還沒對他說上兩句,也被他掛了電話。

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甚至來不及看一眼電視上有關他的報道,但他還是聽說了,性情乖僻的勞森博士已經名聲大噪。他相信這是那位星際新聞台主播的功勞,當時他把天文學家送到了他們手中,那傢伙應該會非常滿意了。

實際上那傢伙一點兒也不滿意。在高高的天塹山脈上——這個名字實在是太名不副實了——莫里斯·斯潘塞感覺自己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了,而這種結果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他花了十萬美元,租下「奧利佳」號佔據了有力位置——卻眼睜睜看著自己將與一場好戲失之交臂。

在滑塵艇趕到之前,一切便將結束了。那些扣人心弦、能將數十億觀眾留在電視屏幕前的營救場面再也不會出現了。人們想看的是二十二個男男女女怎樣從死亡線上被搶救回來,沒有人會願意目睹挖掘屍體的情景。

這是莫里斯站在新聞評論員的角度做出的冷靜分析,作為一個普通人,他同樣快樂不起來。他坐在山頭上,心情十分沉重,僅僅五公里開外,死神即將降臨,但他卻什麼都做不了。那些人正在飽受窒息的煎熬,他每吸一口氣都深感羞恥。他不止一次問自己,「奧利佳」號能不能做些什麼(當然,他也考慮到了這麼做的新聞價值)?但他明白,「奧利佳」號只能當一個觀眾,無情的渴海抹殺了一切援助的可能。

他以前也曾報道過災難事件,但這一次,他感覺自己儼然就是一個盜墓賊。

「西靈」號上異常平靜——平靜得不強打精神就會睡著。帕特心想,要是他能和大家一同睡去,再做幾場好夢,那豈不美哉?他羨慕他們——有時甚至是嫉妒。他吸了幾口愈加稀少的氧氣,終於又可以面對現實,面對眼前的危險境地了。

如果只有獨自一人,無論如何也無法保持清醒,更別說照顧那二十個失去意識的人了。每當他們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就讓他們吸幾口氧氣。他和麥肯齊相互監督,好幾次將對方從睡夢的邊緣拉了回來。要是氧氣充足,他們還可以輕鬆一些,但這唯一一瓶氧氣正在迅速消耗。艙外的氧氣主罐里還有好幾公斤液氧,但他們就是觸不可及,一想到這一點,不免會令人發狂。本來,自動供氣系統會將液氧注入蒸發器,氧氣會徐徐散入船艙,但艙內的空氣已經被污染,再多的氧氣也無法支持呼吸。

時間過得真慢,帕特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很難想像,自他和麥肯齊兩個留下守護昏睡的同伴以來,時間僅僅過了四個小時,按他的感覺,好像已經過了很多天。他們輕聲交談,每隔十五分鐘呼叫一次羅里斯空港,檢查乘客們的脈搏和呼吸頻率,還要節約地分配氧氣。

但這一切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在無線電中,終於傳來了另一個世界的消息——他們甚至不相信自己還能見到那個世界了——那是他們盼望已久的消息。

「我們已經上路了。」總工程師勞倫斯的聲音疲憊但卻堅定,「你們只要再堅持一個小時——我們就會趕到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很累。」帕特慢慢地說著,「但我們撐得住。」

「乘客們呢?」

「一切正常。」

「很好。我每隔十分鐘會呼叫你們一次。通訊器保持暢通,調高音量。這是衛生部的主意——他們不想讓你們也睡著了。」

銅管樂器的雄渾高音席捲了月球表面,然後掠過地球,飛向太陽系深處。埃克托·柏遼茲做夢也不會想到,在他改編《拉科奇進行曲》的兩百年後,這首蕩氣迴腸的樂曲會響徹另一方天地,為掙扎求存的人們帶去希望和力量。

樂曲在船艙中迴響,帕特看著麥肯齊博士,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

「應該是首老歌了。」他說,「但還挺管用。」

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激蕩,他的雙腳伴著節奏打起了拍子。在浩瀚的宇宙中,在月球的天空上,傳來了行軍的整齊腳步聲,傳來了戰場的萬馬奔騰聲,傳來了召喚各民族向命運挑戰的嘹亮軍號聲。所有這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消失了,對世界而言,這是一樁好事。但它們也留下了許多高尚且美好的東西——比如說,英雄氣概,還有自我犧牲的精神。它們會給人們一種信念,身體雖有極限,但生命必將永存。

在污濁的空氣中,帕特·哈里斯的肺仍在艱難地工作著。為了熬過接下來這漫長的一個小時,他確實需要往昔歲月中蘊含的如火激情。

在擁擠雜亂的一號滑塵艇上,總工程師勞倫斯也聽到了同樣的樂曲,生髮出同樣的感想。他這支小小的艦隊真的就要投入戰鬥了,他們面對的是人類永恆的對手。人類在星空中漫遊,從一顆行星到另一顆行星,從一個恆星繫到另一個恆星系,宇宙總是以或熟悉或陌生的方式向人類發出挑戰。即便是在地球上,經歷了億萬年的時光,還是會有諸多陷阱正在等待著他們,更別提月球了,這裡的人類僅僅延續了一代,死神還在無數個角落中徘徊。無論此次渴海行動是否成功,勞倫斯心裡都很清楚——到了明天,新的挑戰還將接踵而至。

每艘滑塵艇都拖著一隻滑塵橇,上面的設備堆得高高的,看上去異常沉重——實際上並非如此,大部分「設備」都是些空圓桶,是用來支撐工作平台的。所有並非完全必要的東西都留在了後面。一號滑塵艇剛卸完貨,勞倫斯就命令它返回空港運送下一批。這樣,事故現場與基地之間便建立起了一種快速運輸機制,如果急需某樣東西,就不必等到一個小時以後了。當然,這只是一種樂觀的設想。等他趕到「西靈」號附近時,可能會發現根本就不必這麼著急了。

隨著空港建築群迅速沉入海平面以下,勞倫斯開始和同僚們仔細檢查救援方案。他本想在出發之前進行一次全方位演習,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了,只好放棄。第一次倒計時將是最重要的事情。

「瓊斯、西科斯基、科爾曼、松井——我們抵達標記物附近後,你們負責卸下圓桶,並要按照預定的方案把它們排布在海面上。這項工作一做完,布魯斯和霍奇斯就要安裝框架。一定要小心操作,把所有工具都系在身上,任何螺栓和螺帽都不要弄丟。如果你們不小心掉進海里,不要驚慌,你們不會沉下去的。這一點我可以擔保。

「西科斯基、瓊斯——框架搭完以後,你們倆幫忙鋪設平台表面。科爾曼、松井——只要有足夠的工作空間,你們就開始安裝氧氣管道。格林伍德、雷納爾蒂——你們負責鑽孔……」

勞倫斯明白,如果不能將每步工序落實到人,按部就班,那麼,在如此狹小的空間中開展工作,必然會亂成一鍋粥,這才是最危險的。任何一個不起眼的小紕漏都有可能讓所有努力付之東流。勞倫斯一直擔心,離開空港時,會不會忘了帶某些重要的工具。要是在連接最後一條管道時,二十二名男女乘客即將獲救的一瞬間,唯一一把扳手卻掉進了渴海——不行,這樣的噩夢絕對不可以發生……

在天塹山脈,莫里斯·斯潘塞一邊用望遠鏡觀測現場,一邊監聽著渴海上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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