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當湯姆·勞森在陌生的旅館房間中醒來時,他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更別提這裡是哪兒了。他感覺身體有些重,這給了他一個提示,說明他不在拉格朗日二號中繼站上——但也不像是在地球。然後他想起來了,這不是夢,他在月球上,他剛剛去過危機四伏的渴海。

在尋找「西靈」號的過程中,他幫了大忙。多虧他的科學知識和專業技能,二十二名男女乘客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經歷了那麼多失望與挫折之後,他兒時的光榮夢想即將成真。過去,整個世界都用冷眼待他,如今,一切都將改變。

社會向他提供了受教育的機會,在一個多世紀以前,只有少數人才能享受這種待遇,但這並沒有讓湯姆對整個社會的看法有所改觀。這是他自己爭取到的機會,在當今這個時代,每個孩子的潛力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挖掘。如今的文明社會會篩選出各種各樣的天才,這是它自身發展的需要,其他形式的教育政策在這個社會根本沒有立足之地。湯姆·勞森並沒有因為獲得博士學位而心存感激,因為他知道,社會也會在他身上得到好處。

不過今天早上,他沒有對人生感到不滿,也沒有怨恨整個人類。成功與認同感是最有效的軟化劑,這兩者即將被他攬入懷中。不過,有樣東西更加重要,也讓他更為滿足。在二號滑塵艇上時,他心中忐忑不安,恐懼隨時會將他壓倒,但在那時,他與另一個人建立了友誼,並成功地與他協同合作,那個人的能力和勇氣令他深深折服。

這只是一種初步的聯繫,很可能像會從前一樣,不會再有什麼進展了。其實,在他內心深處,他希望如此,這樣他就可以再次告誡自己,人性本惡,人人都是無恥混蛋。他不可能像查爾斯·狄更斯那樣擺脫童年陰影,憑藉自己的事迹和名聲逃出昏暗的鞋油工廠——這裡既有字面上的原意,也有對他黑暗童年的一種隱喻。好在湯姆的人生已經出現了一點亮色——儘管他還要走上好長一段路,才能心無顧慮地融入人類社會。

他洗完澡,擦乾淨全身後,才發現斯潘塞在桌子上給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我必須走了,你請自便。邁克·格拉漢姆會採訪你。你醒來後,請馬上給他打電話,號碼3443。」

廢話!我醒來「以前」,怎麼可能會給他打電話?湯姆心想。他的大腦邏輯性太強,總是喜歡找別人行文不嚴密的茬。但他還是滿足了斯潘塞的要求,忍住了想要先吃早餐的衝動。

和邁克·格拉漢姆通電話時,他才知道,自己錯過了羅里斯空港有史以來最熱鬧的六個小時,斯潘塞乘坐「奧利佳」號去了渴海,空港里已經擠滿了從月球各地趕來的記者,絕大多數都是慕他大名而來的。

「請待在房間里,我五分鐘後就到。」邁克·格拉漢姆說。他的名字,還有聲音,湯姆模模糊糊都有些印象,應該是在電視上見過他吧。

「我快餓死了。」湯姆有些不滿。

「請呼叫客房服務,想吃什麼隨便點——賬單由我們來付——只是,請不要離開房間。」

雖然有點兒被人呼來喚去的感覺,但湯姆並不抵觸這種待遇,畢竟這說明他現在是一個重要人物。讓他非常不爽的是,邁克·格拉漢姆到了很久,送餐服務還是沒來,這可真是羅里斯空港的特色。為了讓兩億觀眾不再久等,天文學家只好空著肚子面對鏡頭,努力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尤其是他是如何找到「西靈」號的。

感謝不時襲來的飢餓感,還有這幾天來他思想上的改變,採訪非常成功。要是幾天前,哪位記者敢把勞森拉到攝像機前,請他解釋紅外線探測是怎麼回事,那他肯定立馬會被鼻孔朝天的大科學家侃暈。湯姆會把採訪變成一堂自由發揮的講座,科學術語滿天飛——什麼量子效應、黑體輻射、光譜靈敏度等等——他會讓觀眾們以為,這是個極為複雜的問題(這倒是真的),外行根本就不可能理解(這可就大錯特錯了)。

但是現在,他沒有在乎轆轆飢腸偶爾發出的提示,反而非常仔細、非常耐心地回答了邁克·格拉漢姆的提問,大多數觀眾都能聽懂他的措辭。不少天文學界的人都與湯姆鬧過矛盾,他們對這次訪問感到非常意外。在拉格朗日二號中繼站上,科捷利尼科夫主任與工作人員一起收看了採訪。在節目最後,主任對湯姆簡直是刮目相看,他用難以置信的口氣說:「說實話,我還從沒見過他有這麼優秀的一面。」

氣密艙里居然塞進了六個人,這簡直是個奇蹟,不過——正如帕特所言——這是「西靈」號里唯一可以召開秘密會議的地方了。其他乘客肯定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漢斯廷講完之後,其他人都有些吃驚,但沒有特別恐慌。他們都是聰明人,多多少少都已經猜到了一些。

「之所以先告訴你們,」准將解釋說,「是因為哈里斯船長和我相信,你們是有頭腦的人——而且意志堅定,能夠為我們提供幫助。但願上帝保佑,等我向全體乘客宣布時,不會有人藉機添亂。」

「如果有人添亂呢?」哈丁問道。

「如果有——就讓他安靜。」准將直言不諱地說,「等我們回到船艙,請表現得隨意一些,別像要打仗似的,這樣我才好對他們解釋。你們的任務,是在恐慌冒頭以前,熄滅它。」

「這樣合適嗎?」麥肯齊博士問,「不給他們機會——呃,跟家人道個別什麼的?」

「我們也想過,但這會浪費很多時間,會讓所有人都灰心喪氣。我們應該速戰速決。動作越快,越有可能活下來。」

「你相信我們能活下來?」巴雷特問。

「相信。」漢斯廷回答,「但我不知道機會有多大。還有問題嗎?布萊恩?約翰森?那好——開始吧。」

他們一個接一個走進船艙,回到座位上坐好,其他乘客都看著他們,一臉疑問,甚至還有警覺。但漢斯廷不會讓他們再蒙在鼓裡了。

「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大家。」他慢慢地說著,「你們一定也發現呼吸有些困難了,還些人抱怨說頭很疼。

「沒錯,是空氣出了問題。氧氣還很充足——但問題不在這裡,我們呼出的二氧化碳無法釋放,在船艙里越積越多。為什麼?我們也不知道。我猜是高溫破壞了空氣凈化裝置中的化學成分。是什麼原因已經無關緊要了,因為我們沒辦法解決。」他停了下來,做了幾下深呼吸,然後繼續講。

「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我們的呼吸會越來越困難,頭也會越來越疼。我不想有所隱瞞——救援人員不可能在六個小時內把我們救出去,我們也等不了那麼久。」

有人開始喘粗氣,彷彿真的要窒息了,漢斯廷盡量不去看是誰喘成了這個樣子。不一會兒,舒斯特夫人發出了如雷的鼾聲。要是在平時,人們會覺得好笑,但現在,沒人笑得出來。其實她很幸運,她已經平靜地——雖說並不安靜地——昏睡了過去。

准將又停下來換口氣。只要他講話時間一長,就會感到疲乏。

「如果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他繼續說,「我也就不說什麼了。但我們還有一線生機,而且必須儘快行動。這個方法不會令人感覺愉快,但我們沒有其他選擇了。威爾金斯小姐,請把安眠劑拿給我。」

威爾金斯小姐拿出一隻小小的金屬盒子,船艙里頓時一片死寂——就連舒斯特夫人的鼾聲似乎也消失了。漢斯廷打開盒子,取出一支白色的注射器,那東西的形狀和大小就像一根香煙。

「可能你們都知道,」准將說,「按照規定,所有宇宙飛船的醫藥箱里必須備有安眠劑。這是一種無痛注射劑,能讓人在十個小時內處於一種介於生死之間的狀態——換句話說,在昏迷之後,你的呼吸頻率會減慢一半以上,這樣便會節省很多氧氣,延長我們的生存時間,希望能挺到羅里斯空港的人將我們全部救出。

「但我們至少還要留下一個人,以便和救援人員保持聯繫。出於保險起見,再加一個。而船長是必須保持清醒的,大家應該沒有意見吧?」

「我想,另一個人非你莫屬了吧?」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真的為你感到遺憾,莫莉小姐。」漢斯廷准將說。他的臉色很平靜,沒有半點兒厭惡之意——既然方案已經定好,再作口舌之爭實在是毫無意義。「為了不讓大家產生不必要的誤解……」

大家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他就把注射器扎到了手臂上。

「十個小時以後……希望還能見到大家……」他慢慢說著,徑直走向最近的座位,剛一坐下便昏睡了過去。

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帕特心中自言自語,同時站起身。他很想把幾句已經準備好的台詞都拋向莫莉小姐,但他明白,一旦這麼做,准將的努力就白費了。

「我是這艘游輪的船長。」他說得很慢,但語氣堅定,「從現在起,請大家聽從我的指揮。」

「憑什麼?」莫莉小姐還是不依不饒,「我已經付過錢了,我有自己的權利。我可不想給自己注射那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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