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莫里斯·斯潘塞已經奔波了二十四個小時,現在終於可以輕鬆一下了。能做的他都做了。人員和裝備已經運往羅里斯空港(幸運的是,朱爾斯·布拉克斯就在克拉維斯太空城——這是一位頂級的攝影師,他們經常合作)。安森船長若有所思地看著天塹山脈的等高線地圖,並用計算機檢查數據。不久,控制台(共有三個)前的船員(共有六名)都被叫了過去,船長通知他們航線需要再次修改。在地球上,有關方面至少簽署並傳真出去十幾份文件,大筆資金也已到賬。星際新聞台的財會正以十分科學的態度,計算應該用什麼樣的價格,將這條獨家新聞賣給其他機構,免得他們自己租飛船跑去現場。因為斯潘塞已經佔盡先機,任何競爭對手都無法構成威脅了。他們趕到天塹山脈至少要四十八小時,而斯潘塞只要六個小時。

是的,能從容不迫地行動,令人心情愉悅。他鎮定自若、信心十足,凡事皆在掌握之中,隨著他的心意運轉。命運的諸多插曲會讓人生更有價值,而斯潘塞深知如何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這是他治療胃潰瘍的靈丹妙藥——哪怕百年之後,胃潰瘍依然是新聞從業者常見的職業病。

他就是這種人,當然,他在工作時其實是很放鬆的。他正躺在羅里斯空港候船室的小型觀景休息廳里,一手拿著飲料,一手端著一盤三明治。透過雙層玻璃,他能看到一個小碼頭——三天前,「西靈」號正是從這個碼頭起航的(用「離去」代替「起航」也可以,但這個詞在船員中間是個忌諱)。其實這碼頭就是一條細長的水泥平台,向著平靜而神秘的渴海延伸出大概二十米。碼頭上有一條可伸縮的管道,像是巨大的手風琴,乘客們可以通過它由空港登上游輪。現在這條管道是敞開的,裡面沒有氣體,有些地方癟了下去——這副景象真是令人沮喪,斯潘塞不勝唏噓。

他看了看手錶,又看了看令人難以置信的地平線(如果有人讓他猜,他會說地平線只有一百公里遠,而不是兩三百)。幾分鐘後,反射的日光照進他的眼睛。他們出現了,由月球的邊緣爬了上來,五分鐘後便上了岸,又用十分鐘走出了氣密室。時間還很充裕,足以吃完最後一塊三明治。

當斯潘塞向勞森博士問好時,後者已經認不出他了。這不奇怪,他們上次對話的時間並不長,而且是處於黑暗之中。

「勞森博士?我是星際新聞台的主播。我可以錄下談話的內容嗎?」

「等等。」勞倫斯打斷了他,「我認識星際新聞台的人。你不是喬·倫納德……」

「是的,我叫莫里斯·斯潘塞——上個星期接手了喬的工作。他必須回去適應一下地球的重力——否則這輩子都要待在這裡了。」

「呃,我們一個小時前才發現他們,你這傢伙動作可夠快的。」

斯潘塞心想,還是不要提他在這裡等了大半天比較好。

「再問一下,我可以錄下談話內容嗎?」他再次問道。他對這個問題很敏感。有些記者一有機會便擅自錄音,但被抓到的話,工作就保不住了。作為主播,必須遵守遊戲規則,這是為了他的職業——也是為了公眾。

「現在別錄,希望你不要介意。」勞倫斯說,「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但勞森博士可以跟你談談——他做了很多工作,是這次行動的大功臣。你可以引用這句話。」

「哦,謝謝。」湯姆低聲說道,似乎很不好意思。

「別客氣——待會兒見。」勞倫斯說,「我會去空港工程師的辦公室,吃點葯,休息一下。你最好也能睡上一覺。」

「睡覺之前先跟我談談吧。」斯潘塞說著,拉起湯姆就往旅館方向走。

在十平方米大小的旅館門廳里,他們遇到的第一個人是安森船長。

「我一直在找你,斯潘塞先生。」他說,「太空工會找麻煩來了。他們有規定,在兩次航行期間必須安排休息時間。你看,這事好像……」

「好了,船長,這事以後再說。你先去找星際新聞台的法律部——打電話給克拉維斯太空城,號碼1234,找哈里·丹茨格——他會擺平的。」

他推著湯姆·勞森上樓(這家旅館居然沒有電梯。在月球上,沒有電梯很正常,因為你的體重在這裡只有十幾公斤),進了他的套房。

這房間除了特別小、又沒有窗戶以外,和地球上任意一家廉價旅館沒什麼差別。椅子、沙發、桌子等都很簡單,耗料極少——大都用玻璃纖維製成,這是因為石英在月球上隨處可見。浴室是傳統式的(見識過飛船中的無重力衛生間後,再用這樣的浴室會讓人感激涕零),床的設計卻有些出人意料。有些地球遊客在低重力環境下很難睡好,為了照顧他們,床的上方綳著一張有彈性的床單,用輕彈簧固定就位。於是整個房間就像瘋人院的禁閉室一樣。

另一個貼心的小細節是門後的一條警告,上面用英文、俄文和中文寫道——

本旅館獨立增壓。即使空港穹頂漏氣,您依然非常安全。一旦真的發生漏氣,請您留在客房,等候進一步的指示。謝謝合作。

斯潘塞看了好幾遍這條警告。他還是覺得上面的內容缺少魅力,要是能讓人更有信心一些,再加點幽默的措辭,那就好了。

在他看來,這就是月球世界的通病。人類與大自然奮力抗爭,卻沒有精力思考如何讓生活過得更舒適。與效率極高的技術行業相比,這一點更為明顯,隨意甚至惡劣的態度隨處可見。如果你抱怨旅館的電話、供暖或是空氣(尤其是空氣!)不好,技術人員幾分鐘就能搞定。但是,如果你想在餐廳或酒吧里得到優良服務的話……

「我知道你很累,」斯潘塞說,「不過我還是要問幾個問題。你不介意我把談話錄下來吧?」

「不介意。」湯姆說,他現在已經什麼都不介意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機械地喝著斯潘塞倒給他的飲料,顯然,他連什麼味都沒有嘗出來。

「我是莫里斯·斯潘塞,星際新聞台主播,正在採訪托馬斯·勞森博士。博士,據我們目前了解的情況,你和勞倫斯先生——也就是月球正面的總工程師——找到了『西靈』號,而且船上的乘客都很安全。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們,當然不必涉及技術細節,你們是怎麼……見鬼!」

他抓住了緩緩掉落的杯子——連一滴飲料都沒有灑出來——然後把睡著的天文學家輕輕地放到沙發上。這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根據斯潘塞的計畫,只剩下這最後一項了。他依然處於領先位置,因為勞森還在他的掌控之中——在羅里斯旅館,一間被搞笑地稱之為豪華套房的沙發上——沒有人找得到他,更別說採訪他了。

在克拉維斯太空城,旅遊事業管理局局長費盡口舌,總算讓大家相信他並沒有偏愛任何一家媒體。找到「西靈」號後,他的心剛剛放下就又懸了起來,路透社、時空報道、三星傳媒、月球新聞等媒體紛紛來電質疑,為什麼星際新聞台會搶先發布這條新聞。其實,在月球當局得到消息以前,星際新聞台就已經發布了。正是由於斯潘塞敏銳的新聞洞察力,他才會去監聽滑塵艇的無線電通訊。

明白了前因後果之後,其他新聞機構的質疑都轉為對斯潘塞的欽佩,他們嘆服於斯潘塞的好運氣與事業心。不過現在,他們肯定想不到,斯潘塞還有一張更大的牌沒打出來呢。

交通管制中心見證過許多戲劇性的場面,唯獨這一次最令人難忘。在戴維斯局長的印象中,他彷彿是聽到了墳墓里傳出的聲音,就在幾個小時前,他還認為這些乘客都死了——但他們確實還活著,身體健康,情緒良好,甚至可以圍在話筒前向親戚朋友道聲平安。多虧勞倫斯留下的金屬探測桿——那東西既是標記,也是天線——有了它,十五米厚的塵埃再也不能將游輪與世人隔絕了。

記者們即使心急,也必須等到「西靈」號通話結束才能進行採訪。威爾金斯小姐在念乘客們遞給她的紙條。游輪里的人們一定都在撕旅遊手冊,爭取用最短的字數寫下最多的內容。當然,這些涉及個人隱私的通話內容一律不準用於新聞報道,要是哪個愚蠢透頂的記者敢發表,三顆星球上的新聞長官都不會輕饒了他。其實嚴格地說,任何記者都不應該收聽這條線路,這一點,通訊官已經火冒三丈地進言好幾次了。

「……告訴馬莎、簡,還有艾維,不要為我擔心,我很快就能回家了。問問湯姆,埃里克森的生意怎麼樣了,回電時請告訴我。我愛你們——喬治。我念完了。收到了嗎?這裡是『西靈』號——完畢。」

「月球指揮中心呼叫『西靈』號。是的,我們都收到了——我們會把信息發送出去,收到迴音就馬上傳給你們。現在可以與哈里斯船長通話嗎?完畢。」

一陣短暫的停頓,游輪里的背景聲清晰可聞——人們的說話聲在密閉的空間里迴響,一把椅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有一句低沉的「抱歉」。然後是——

「哈里斯船長呼叫指揮中心。完畢。」

戴維斯局長接過了話筒。

「哈里斯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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