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青豆 當子體醒來時

《空氣蛹》儘管採取了奇幻小說的形式,卻基本是一部很容易讀的小說。它是用模仿十歲少女的講述的口語文體寫成的。沒有艱深的語言,沒有牽強的邏輯,也沒有冗長的說明,更沒有過分講究的表達。

故事自始至終由少女講述。她的語言很容易聽懂,簡潔,在很多時候是悅耳的,但幾乎不作任何說明。她僅僅是將自己的親眼所見,依照次序講述下去。她不會停下腳步進行思考:「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她緩緩地,但步調適度地向前邁進。讀者藉助少女的視線,隨著她的步履前行,極其自然。等忽然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並非此地的世界。一個小小人製作著空氣蛹的世界。

讀了最初的十幾頁,青豆首先對文體產生了強烈印象。如果是天吾創作出這種文體的,他的確具有文才。青豆所知的天吾,首先是以數學天才聞名,被稱作神童。連大人們都很難解答的數學題,他解起來也毫不費力。其他科目的成績儘管比不上數學,但也非常優秀。他無論做什麼事情,別的孩子都望塵莫及。身材也高大,體育更是無所不能。但她不記得他的文章寫得有多好。大概當時這種才能躲在了數學的陰影里,不太引人注目吧。

也許天吾只是把深繪里的口吻原樣轉換成了文章。他自己的獨創性也許和文體毫不相關。但青豆覺得恐怕不僅如此。他的文章乍看上去簡單且不設防,可是細讀下來,便會明白其實經過周到的計算與調整。絕無寫得過頭的地方,同時,必須提及的又面面俱到。形容性的表達被盡量壓縮,卻又描寫準確、色彩豐富。最出色的是,從他的文章中可以感覺到一種出色的音調。即便不念出聲來,讀者也可以從中聽出深遠的聲韻。絕非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信筆寫出的文章。

青豆在確認這一點之後,細心地繼續讀下去。

主人公是一個十歲少女。她屬於一個地處深山中的小小的「集體」。她的父母也都在這個「集體」里過著共同生活。沒有兄弟姐妹。

少女在出生後不久便被帶到了這個地方,所以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一家三口忙於各自的日常事務,很少有機會不慌不忙地見面交談,但很和睦。白天,少女去當地的小學念書,父母下地干農活。只要時間寬裕,孩子們也幫忙幹些農活。

生活在「集體」里的大人,十分厭惡外部世界的現狀。他們一有機會就要說,自己居住的這個世界,是一個浮在資本主義汪洋大海中的美麗孤島,一個堡壘。少女不知道資本主義——有時也用物質主義這個詞——是什麼東西。只是從人們提到這個詞時能聽出來的輕蔑口吻判斷,好像那是一種與自然和正義相悖的扭曲狀態。人們教導少女,為了保持肉體和思想的純潔,千萬不能與外邊的世界有關係。不然,心靈就會受到污染。

「集體」由五十多個比較年輕的男女構成,大體分成兩個集團。

一個是以革命為目標的集團,另一個是以和平為目標的集團。她的父母說起來應該屬於後者。父親是所有人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自從「集體」誕生以來,一直發揮著核心作用。

一個十歲的少女當然不可能條理地說明這兩者對立的構造,也不太明白革命與和平的區別。她只有一種模糊的印象,覺得革命是形狀有點尖的思想,和平則是形狀有點圓乎乎的思想。思想有各自的形狀和色彩,並且像月亮一樣,有時圓有時缺。她能理解的,無非只是這種程度。

「集體」是如何形成的,少女並不知情。只是聽說近十年前,在她出生後不久,社會上發生了大動蕩,人們拋棄了都市生活,遷移到了與世隔絕的深山中。關於都市,她所知不多。她沒乘過電車,也沒坐過電梯,連三層以上的高樓也沒見過。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她能理解的,只是自己身邊舉目可見伸手可及的事物。

儘管如此,少女低柔的視線和毫無雕飾的口吻,還是生動自然地描繪出了「集體」這個小小共同體的緣起和風景,以及生活在那裡的人們的狀態和思想。

住在那裡的人們思想上儘管有分歧,卻有著同甘共苦的激情。他們擁有相同的思想,都認為遠離資本主義生活是好事。儘管思想的形狀和色彩不盡吻合,但人們清楚,如果不並肩攜手,自己就無法生存下去。生活是拮据的。人們每日勞作從不休息,栽種蔬菜,和附近的鄰人們以物易物,多餘的產品就拿去賣,盡量避免使用大工業批量生產的產品,在自然中營建自己的生活。他們必須使用的電器產品,肯定是從廢品堆積場里撿來、自己動手修好的。他們穿的衣服也幾乎全是人家捐贈的舊衣物。

也有人無法適應這種純粹但未免嚴酷的生活,離開「集體」。同時也有人聽到關於他們的傳聞,前來加入。與離去的相比,新加入者的人數居多。因此「集體」的人口漸漸增加。這是一個良好的趨勢。

他們居住的是個遭到廢棄的村莊,有許多廢棄的房屋,只要稍加修理就可以居住,還有許多可耕作的農田。勞動力增加自然大受歡迎。

這裡有八到十個孩子。大多是在「集體」里出生的,年齡最大的,就是小說的主人公——這位少女。孩子們在當地的小學上學。他們一起走著上學放學。孩子們不能不去當地的小學念書,因為這是法律規定。而且「集體」的創始人們認為,與當地居民維持良好的關係,對共同體的生存來說必不可缺。另一方面,本地的孩子們卻覺得「集體」

的孩子不可理喻,所以疏遠他們,要不就欺負他們。因此「集體」的孩子們大都湊在一起,共同行動。他們這樣保護自己免受物理性的危害,也免受心靈的污染。

另外,「集體」里開設了自己的學校,人們輪流教孩子學習。其中許多人都受過很高的教育,擁有教師資格的人也不少,這對他們來說不是難事。他們編寫了自己的教科書,教孩子們基本的讀寫和算術,還教了化學、物理、生理學、生物學的基本知識,解說世界的構成。

世界上有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大制度,互相敵視對方。然而雙方都隱含深刻的問題,大體上說世界正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共產主義原本是擁有崇高理想的了不起的思想,可惜被自私的政治家中途扭曲為錯誤的形態。他們給少女看過一位「自私的政治家」的照片。這個長著大鼻子、留著黑鬍鬚的男人,讓她想起了魔王。

「集體」里沒有電視,收音機也是在特殊的場合才允許使用。報紙雜誌也受到限制。所謂必要的新聞,會在「集會所」吃晚飯時口頭傳達。人群用歡呼聲或不贊成的冷哼聲回應每一條新聞。與歡呼聲相比,冷哼聲的次數要多得多。這在少女而言,便是唯一的關於媒體的體驗。少女出生以來從沒看過電影,也沒讀過漫畫。只有聽古典音樂是許可的。「集會所」里放著立體音響設備。還有許多唱片,大概是誰成批帶來的吧。自由時間裡,可以在那裡聽勃拉姆斯的交響樂、舒曼的鋼琴曲、巴赫的鍵盤音樂與宗教音樂。這對少女來說是寶貴的娛樂,也幾乎是唯一的娛樂。

然而有一天,少女受到了處罰。她在那個星期接到命令,早上和晚上要照看幾隻山羊,但趕著做學校的習題和其他功課,稀里糊塗地忘了。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最老的一隻眼睛看不見的山羊已經全身冰涼,死了。她得接受懲罰,離開「集體」,被隔離十天。

人們認為那隻山羊具有特殊意義。但它已經非常老了,疾病——雖然不知道是什麼疾病——的魔爪攫噬著它瘦弱的軀體。有誰照看它也好,不照看也好,那隻山羊絕不可能康復,死亡只是個時間問題。

但少女的罪責並不能因此減輕。不僅是山羊的死,玩忽職守也被視為大問題。隔離在「集體」中是最嚴重的懲罰之一。

少女和眼睛看不見的死山羊一起,被關進了一間又小又舊、四壁用極厚的泥土造成的倉房裡。這間土倉被稱作「反省室」,違反了「集體」規定的人,都被給予在這裡反省罪過的機會。接受隔離懲罰期間,誰都不和她說話。少女必須在完全的沉默中忍耐十天。有人送來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但土倉中又暗又冷,濕漉漉的,還散發著死山羊的氣味。門從外邊上了鎖,一個角落裡放著便桶。牆壁高處有個小窗,陽光或月光從那裡射進來。如果沒有雲,還能看見幾顆星星。除此之外就沒有光亮了。她躺在木地板上鋪的床墊上,裹著兩條舊毛毯,瑟瑟發抖地度過夜晚。雖然已是四月,山裡的夜晚還是很冷。四周暗下來之後,死山羊的眼睛在星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讓少女害怕,怎麼也無法入睡。

到了第三天夜裡,山羊的嘴巴大大地張開了。嘴巴是從里側被推開的。然後,很小很小的人兒從那裡陸陸續續鑽出來。一共六個人。

剛鑽出來身高只有十厘米左右。可一站在地上,他們簡直就像雨後瘋長的蘑菇,迅速變大。但也不過六十多厘米。他們自稱是「小小人」。

就像《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少女想。小時候,父親給她念過這個故事。不過,比他們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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