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青豆 你即將涉足之處

大倉飯店主樓的大堂十分開闊,天花板也高,光線微暗,讓人想起巨大而雅緻的洞穴。坐在沙發上的人交談的聲音,聽上去就像被取出了五臟六腑的生物在嘆息,發出空洞的聲響。地毯又厚又軟,令人遙想起極北海島上遠古的蒼苔,將人們的足音吸進積蓄的時間之中。

在大堂里走來走去的男男女女,看上去似乎是一群自古以來就被某種魔法束縛在那裡、無休無止地重複著被賦予的職責的幽靈。男人們像裹著鎧甲一般身穿無懈可擊的西裝。年輕纖細的姑娘們為了某個大廳舉辦的儀式穿著典雅的黑禮服。她們戴在身上的小巧但昂貴的首飾,彷彿追求鮮血的吸血鳥,為了反射追逐著微弱的光線。一對身材高大的外國夫婦像盛時已逝的老國王和王妃一般,在角落的寶座上休息著疲憊的軀體。

青豆的淺藍棉布褲、式樣簡單的白上衣、白球鞋和藍色耐克健身包,在這樣一個充滿了傳說與暗示的場所,顯得異常不合時宜。看上去大概像客人喊來服務的臨時保姆。青豆坐在寬大的扶手椅上消磨時間,這樣想著。不過沒辦法。我可不是來這裡拜訪的。正坐著,她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有人在看著我。但怎樣環視四周,也沒發現像是對手的身影。隨它去吧,她想。愛看的話,儘管看好了。

錶針指向六點五十分,青豆站起身,拎著健身包走進洗手間。然後用肥皂洗了雙手,再次檢視一遍,確認儀錶毫無問題。隨後面對著光潔明亮的大鏡子,連著做了幾次深呼吸。寬敞的洗手間內空無一人。

很可能比青豆住的公寓房間還要大。「這是最後一件工作。」她對著鏡子小聲說。等順利完成這件工作,我就要消失了。噗的一下,像個幽靈一般。此刻我還在這裡。明天我就不在了。幾天後,我就會擁有另一個名字、另一張臉。

回到大廳,再次在椅子上坐下。健身包放在旁邊的茶几上。裡面放著七連發袖珍自動手槍,還裝著用來刺男人脖頸的尖針。得鎮定情緒,她想。這是至關重要的最後一件工作。我得是平時那個冷靜堅強的青豆才行。

但青豆不可能注意不到自己並非處於平時的狀態。莫名其妙地感到呼吸困難,心跳過快也令她不安。腋下薄薄地出了一層汗。皮膚微微生疼。不僅是緊張,我預感到了某種東西。那個預感在向我發出警告,在不斷敲打我的意識之門。現在還不晚,趕緊逃離此地,把一切都統統忘掉!它這樣呼喊。

如果可能,青豆寧願聽從這個警告。放棄一切,就這樣從飯店大堂離去。這地方有種不祥的東西,飄溢著隱晦的死亡氣息。寧靜而緩慢,卻無處逃避的死亡。但她不能夾起尾巴一逃了之。這不符合青豆一貫的性格。

漫長的十分鐘。時間停滯不前。她坐在沙發上不動,調整呼吸。

大堂里的幽靈們一刻也不休息,口中不斷吐出空洞的聲音。人們彷彿是探尋歸宿的靈魂,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地移動。女侍者手拿托盤送咖啡時發出的聲音,是唯一偶爾傳人耳鼓的確切的聲響。但在這聲響里也包含著可疑的歧義。這不是良好的傾向。從現在開始就如此緊張,到了關鍵時刻必然失手。青豆閉上眼睛,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念誦起祈禱詞來。從懂事起,每日三餐前都得念一遍。儘管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但一字一句都記憶猶新。

我們在天上的尊主,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願你恕我們的罪。願你為我們謙卑的進步賜福。阿門。

這段曾經僅僅意味著痛苦的祈禱詞,如今居然支撐著自己,青豆儘管很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那些語句的餘韻撫慰著她的神經,將恐怖拒之門外,讓呼吸平靜下來。她用手指按住雙眼的眼瞼,將這段祈禱詞在腦中反覆念了許多遍。

「您是青豆女士吧?」一個男子在身旁問。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聽見這句話,她睜開眼,緩緩抬起臉,望著聲音的主人。兩個年輕男子站在她面前。兩人身穿相同的深色套裝。看質料和做工便知道不是價格昂貴的東西,大概是在哪家超市裡買來的成品。某些細處的尺寸微微地不合身。但一絲皺紋都沒有,令人嘆為觀止。可能每次穿過後都仔細熨燙。兩人都沒系領帶。一個人將白襯衣的紐扣一直扣到最上面,另一個在上衣底下穿了件灰色T恤般的衣服。足蹬冷漠的黑皮鞋。

穿白襯衣的男子身高大約一米八五,頭髮梳成馬尾。眉毛修長,彷彿曲線圖一般,角度好看地向上挑起。他五官端正,神態從容,完全可以去當個電影演員。另外一個身高大約一米六五,剃著光頭,鼻子短而多肉,下巴蓄著一小撮鬍鬚。那彷彿是偶然貼錯了的陰影。右眼旁邊有一處小小的劃傷。兩人都身材瘦削,面頰消瘦,曬得黝黑。渾身上下看不到一塊贅肉。從西裝肩胛處的寬厚程度,就能推斷出那下面隱藏著牢靠的肌肉。年齡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歲吧。兩人的目光都深邃銳利,像正在獵食的野獸的眼球,絕不表露出多餘的活動。

青豆條件反射般從椅子上站起,看了一眼手錶。錶針準確無誤地指著七點整。嚴守時間。

「是的。」她答道。

兩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們迅速用目光檢查了青豆的裝束,望了望旁邊茶几上放著的藍色健身包。

「行李就這麼一點?」光頭問。

「就這麼一點。」青豆回答。

「很好。咱們走吧。您準備好了嗎?」光頭問。馬尾只是無言地注視著青豆。

「當然。」青豆答道。兩人中,這矮個子大概要年長几歲,是頭兒吧。她心中有了目標。

光頭在前頭領路,緩步橫穿大堂,走向客用電梯。青豆手提健身包,跟在他身後。馬尾則隔開兩米左右的距離,走在最後。青豆落入被他們夾在中間的態勢。非常熟練!她暗想。兩人的身子都挺得筆直,步伐堅定有力。老夫人說過,他們是練空手道的。假如同時和他們正面交手,想取勝只怕絕無可能。青豆長年練武,當然明白這種事情。但在他們身上,感覺不到Tamaru周身飄散出的那種壓倒性的兇狠。並非絕不可戰勝的對手。如果想拖入僵持狀態,必須先把矮光頭打得失去戰鬥力。他是指揮塔。如果只剩下馬尾一個對手,也許能對付過去,當場逃脫。

三人乘上電梯,馬尾按下七樓按鈕。光頭站在青豆身旁,馬尾則面對著二人,站在對角線的一隅。一切都在無言中完成,有條不紊。

簡直像一對以雙殺為人生樂趣的二壘手和游擊手搭檔。

這麼想著,青豆忽然發現,自己的呼吸節奏和心臟律動都已恢複正常。不必擔心,她想。我依然是平日的我,還是那個冷靜堅強的青豆。一切都會順利。不祥的預感已經蕩然無存。

電梯門無聲地開啟。馬尾按著「開」的按鈕,光頭率先走出去。

接著青豆出去,最後馬尾鬆開按鈕,走出電梯。然後光頭在前面領路,走過走廊,身後跟著青豆,馬尾照例殿後。寬闊的走廊不見人影。處處安靜,處處整潔。到底是一流飯店,處處都十分留心。不會將客人吃完後放在門前的餐具擱置太久。電梯前的煙灰缸里沒有一隻煙蒂。

花瓶里插著的花像是剛剪來的,散發著新鮮的香味。三人轉過幾個彎,來到一扇門前站住。馬尾敲了兩下,隨後不等回應便用門卡打開門,走進去環顧四周,確認沒有異常,沖著光頭微微頷首。

「請。請進。」光頭用乾澀的聲音說。

青豆走進去。光頭隨後進入,關上門,從內側掛上鏈鎖。房間寬敞。和普通的客房不同,這裡配有全套會客用的大型傢具,還有辦公用的寫字檯,以及大型的電視機和冰箱,應該是套間的會客室。從窗口可以將東京的夜景盡收眼底。大概會向他們收昂貴的房費。光頭看看手錶確認了時間,請她在沙發上落座。她依言坐下,將藍色健身包放在身旁。

「您需要換衣服嗎?」光頭問。

「如果可以的話。」青豆回答,「因為換上運動服干起活來更方便。」

光頭點點頭。「請您允許我們事先檢查一下。實在不好意思,這是我們的工作之一。」

「沒問題。你們隨意檢查。」青豆說。那聲音里沒有摻入絲毫緊張,甚至還能聽出對他們的神經質的譏笑。

馬尾走到青豆身旁,伸出雙手檢查她的身體,確認她身上沒藏著可疑物品。只是薄薄的布褲子和上衣而已,不必檢查,那下邊什麼東西都藏不了。他們不過是按規定程序行事。馬尾似乎很緊張,雙手僵硬。就算想恭維一下,也沒法說他得心應手。大概沒什麼給女性搜身的經驗。光頭斜倚著寫字檯,瞧著馬尾幹活。

搜身結束後,青豆主動將健身包打開。包里有一件夏季薄開衫、一套工作時穿的運動服,還有大小毛巾。簡單的化妝品,文庫本。珠編小袋,裝著皮夾、零錢包和鑰匙串。青豆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拿出來,遞給馬尾。最後取出一隻黑色塑料小包,拉開拉鏈。裡面裝的是替換用的內衣、衛生棉條和衛生巾。

「會出汗,所以我需要換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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