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天吾 我們擁有很長很長的手臂

此後一段時間,情況沒有進展。天吾處沒有任何人聯繫過。小松、戎野老師,以及深繪里,都沒有送來任何口信。也許大家都忘了天吾,到月球上去了。天吾想,如果真是這樣,倒也無話可說。但事情不可能這樣湊巧地發展。他們不會到月球上去。只是由於非做不可的事情很多,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心情特意告訴他一聲。

天吾按照小松的指示,努力堅持每天讀報,但至少在他閱讀的報紙上,已經不再刊登有關深繪里的報道。報紙是一種對「突發」的事件積極報道,而對「持續」的事件態度相對消極的媒體。所以,這肯定是一種無聲的訊息,表明「目前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而電視新聞對這起事件又是如何報道的,沒有電視的天吾自然無法知道。

至於周刊雜誌,幾乎每一家都報道了這起事件。只是天吾沒有讀過這些文章。他不過是在報紙上看到了雜誌廣告,其中連篇累牘地充斥著諸如《美少女暢銷作家神秘失蹤事件真相》、《作者深繪里(十七歲)消失於何處》、《失蹤美少女作家「隱秘」身世》之類聳人聽聞的標題。好幾種廣告里甚至還登著深繪里的肖像照。都是在記者見面會上拍的照片。裡面都寫了些什麼,天吾不是不感興趣,但要特意出錢把這些雜誌搜羅齊全,他卻沒那麼高的興緻。如果裡面寫到了天吾非關注不可的內容,小松應該會立刻跟他聯繫。他沒來聯繫,就說明目前並沒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進展。換言之,人們還沒覺察到《空氣蛹》背後(說不定)還有一位代筆者的事。

從標題來看,媒體的興趣目前似乎集中在深繪里的父親曾是著名過激派活動家、深繪里系在山梨縣深山與世隔絕的公社裡長大、現在的監護人是戎野老師(曾經的著名文化人)這些事實上。而且,一方面這位美少女作家仍下落不明,一方面((空氣蛹))的暢銷勢頭有增無減。目前,僅憑這些內容便足以吸引世人耳目。

然而,如果深繪里的失蹤拖延更久,調查之手伸向更廣泛的周邊恐怕只是個時間問題。這樣一來,事情說不定會有點麻煩。比如說,如果有誰到深繪里曾就讀的學校去調查一番,她患有閱讀障礙症,以及因此幾乎沒上過學之類的問題,只怕會一一曝光。她的國語成績、寫的作文——假如她寫過這種東西——也許會被接連披露。理所當然,自然會產生這樣的疑問:「一個患有閱讀障礙症的少女,居然能寫出如此漂亮的文章,豈非太不自然?」等到了這一步,再提出「弄不好會有別人代筆」的假設,並不需要天才般的想像力。

首當其衝會受到這種質疑的人,當然是小松。因為他是《空氣蛹》的責任編輯,有關出版的一切事務都由他負責。但小松肯定始終一問三不知。他大概會若無其事地聲稱,只是將投寄來的應徵稿件原樣轉交了評委會,其寫作過程與自己毫無關係。經驗老到的編輯多少都練就了這套本事。小松善於面不改色地撒謊。大概轉身就會打電話找天吾:「哎,天吾君,這下火燒到屁股了。」那腔調就像演戲一樣,簡直是在享受災禍。

也許他真是在享受災禍。天吾有這種感覺。在小松身上有時能發現某種類似追求毀滅的渴望。說不定他真在心底盼望著整個計畫徹底敗露,一起鮮活的醜聞壯觀地炸裂,相關人士統統被炸飛到九霄雲外。

小松身上不無這種傾向。但同時,小松也是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渴望歸渴望,先放在一旁。實際上,他不太可能草率地逾越界限,跨入毀滅。

也許小松已有勝算:無論發生什麼,自己都能安然無恙。天吾不知道他打算如何擺脫這次的困境。小松這個人,只怕不管什麼——令人生疑的醜聞也好,毀滅也好——都能巧妙地利用,是個不好對付的傢伙,沒理由對戎野老師說三道四。但總而言之,關於《空氣蛹》的寫作過程,如果有疑雲在地平線上浮起,小松肯定會跟自己聯繫。在這一點上,天吾有相當的信心。之前,他對小松來說的確起著便利而有效的工具般的作用,但現在他又成了小松的「阿喀琉斯之踵」。假如他把事實和盤托出,小松無疑將陷入困境。他成了不容忽視的存在。因此,他只要靜等小松的來電即可。只要電話不來,就表明還沒有「火燒到屁股」。

戎野老師究竟在做什麼?天吾反而對此更感興趣。戎野老師一定在和警察一起推動某種事態。他肯定在拚命向警察宣揚,「先驅」很可能和深繪里的失蹤事件有關.試圖以這起事件為撬杠,撬開「先驅」

堅硬的外殼。警察是否正朝這個方向行動?恐怕是的。媒體已經在大肆炒作深繪里與「先驅」的關係了。警察如果袖手旁觀,後來萬一在這條線上發現重大線索,勢必被指責為怠慢工作。但不管怎樣,偵破工作肯定是在暗中悄悄進行。就是說,閱讀周刊雜誌也好,觀看電視新聞也好,真正的新訊息不可能出現。

一天,天吾從補習學校下班回到家,見信箱里塞著一隻厚厚的信封,寄信人是小松。在印有出版社標誌的信封上,蓋著六顆快件郵戳。天吾走回房間,打開一看,裡面裝著《空氣蛹》的各種書評複印件。還有小松的一封信,字照例寫得東倒西歪,他費了很長時間才看明白。

天吾君:

目前還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動靜。深繪里依然下落不明。周刊雜誌和電視報道的,主要是她的身世問題。所幸還未波及我們。

書倒越來越暢銷。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難以判斷是否該慶賀了。

社裡可是非常高興,社長發給我一份獎狀、一筆獎金。我在這家出版社幹了二十多年,受到社長表彰還是頭一次。等到真相大白,這幫傢伙會是怎樣的表情,我還真想看看。

隨信寄上迄今為止的《空氣蛹))書評和相關報道。為將來著想,空閑時不妨一讀。裡面肯定有些你會感興趣的東西。如果你想開懷一笑,其中還有些令人發笑的東西。

上次談到的「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我托熟人做了調查。該團體在幾年前成立,得到過正式批准,的確在開展活動。也設有辦公處,並提交年度會計報告。每年挑選幾個學者和作家,向他們提供資助金。至少協會本身是如此宣稱的。其錢款來路不明。總之,那位熟人坦率地表示覺得十分可疑。那也可能是為了節稅設立的冒名公司。如果進行詳細調查,也許還能搞到些信息,只是費時費事,我們沒有這份餘裕。無論如何,就像我上次在電話里跟你說過的,這個團體打算向默默無聞的你提供三百萬元,這件事太蹊蹺。只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容否定,也可能是「先驅」插了一腳。

真是如此的話,則說明他們已嗅到你和《空氣蛹》有關。不管怎樣,聰明的抉擇恐怕是避免與該團體發生關係。

天吾將小松的信放回信封。小松為什麼特地寫封信來?也許只是在郵寄書評時,順便塞了封信,可是,這不像小松的一貫做法。如果有事要說,像往常那樣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寫這種信,可是要落下證據的。處事謹慎的小松不可能想不到。也許,和落下證據相比,他更擔心電話可能被竊聽。

天吾瞥了一眼電話。竊聽?自己的電話可能被竊聽,這種事他連想也沒想過。但這麼一想,這一個多星期,還真是一個人也沒來過電話。這台電話遭到了竊聽,也許已經是世人皆知的事實。就連酷愛打電話的年長女友,都罕見地連一個也沒打過。

不僅如此。上個星期五,她沒有到天吾家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如果因事來不了,她肯定會事先打個電話。孩子感冒了沒去上學。忽然來月經了。大多是這類理由。但那個星期五,她沒有任何聯繫,就是人沒來。天吾做了簡單的午餐等她,結果白等了一場。也許是忽然有急事,但是事先事後都不來任何聯繫,就有些不尋常了。但他不能主動聯繫她。

天吾不再思考女朋友和電話的事,坐在餐桌前,將寄來的書評複印件依次讀下去。書評按日期順序排好,左上角的空白處用圓珠筆寫著報紙和雜誌的名稱與發表日期。也許是讓打工的女孩整理的。小松怎麼也不會幹這種麻煩活。書評內容大多充滿好意,許多評論者都高度評價故事內容的大膽和深刻,認為文章用字準確。有幾篇書評寫道:「簡直難以置信這竟是一位十七歲少女的作品。」

不錯的推測,天吾想。

「呼吸過魔幻現實主義空氣的弗朗索瓦茲·薩岡①」,也有文章這麼評論道。雖然通篇遍布保留意見和附加條件,文義不太明確,不過從整體氖圍看來,倒像是在褒揚。

①Francoise Sagan (1935-2004),法國著名女作家,18歲時以《你好,憂愁》-舉成名,代表作還有《某種微笑》、《一月後,一年後》等。

但關於空氣蛹和小小人究竟意味著什麼,不少書評家都大惑不解,或是難下判斷。「故事寫得趣味盎然,引人人勝,然而若問空氣蛹是什麼、小小人又是什麼,我們直至最後依然被丟棄在漂滿神秘問號的游泳池裡。或許這正是作者的意圖,但將這種姿態看作t作家的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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