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天吾 這種事也許不該期待

她此刻在何處?在做什麼?仍然是「證人會」的信徒嗎?

最好不是,天吾想。固然,信不信教是每個人的自由,不是他應該一一關心的事。但在他的記憶中,無論怎麼看,對於身為「證人會」

信徒一事,少女時代的她都不像是感到快樂的樣子。

讀大學時,天吾曾經在一家酒類批發公司的倉庫里打過工。工資不錯,乾的卻是搬運粗重貨物的累活。完成一天的工作後,就連以體格健壯為傲的天吾,都會覺得渾身酸痛。恰好有兩個年輕的「證人會第二代」也在那裡幹活。那是兩個禮貌周全、感覺不錯的年輕人,和天吾同齡,工作態度也很認真。干起活來從不偷懶,從不抱怨。曾經有一次,三人幹完活後一起去小酒館裡喝生啤酒。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幾年前因故拋棄了信仰。於是一同脫離教團,踏入現實世界。

但在天吾看來,這兩人似乎還未適應新世界。出生後便一直生長在密不透風的狹隘共同體內,所以很難理解和接受這個更廣闊的世界裡的規則。他們屢屢在判斷力上喪失自信,困惑不已。拋棄信仰讓他們體味到了解放感,同時又無法完全放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天吾不能不同情他們。如果是在清晰地確立自我之前、在孩提時代就擺脫那個世界,他們完全擁有被一般社會同化的機會。一旦失去這個機會,便只能繼續在「證人會」這個共同體內,遵從其價值觀生活下去了。不然,就只能付出相當大的犧牲,憑藉自身力量改變生活習慣和意識。天吾和他們兩人交談時,想起了那個少女。並且在心中祈願,希望她不必體味相同的痛苦。

那個少女終於鬆開手,頭也不回地快步跑出教室後,天吾呆立在那裡,一時動彈不得。她用了很大的力氣緊握他的手。他的左手上鮮明地殘留著少女手指的觸感,一連幾天都沒有消失。時間流逝,直接的觸感逐漸淡化,烙在他心裡的印記卻一直留下來。

在那之後不久,有了第一次遺精。勃起的陰莖前端流出一點液體,比尿多了些黏性的東西。而且伴隨著微弱的疼痛。那便是精液的預兆,但天吾並不知道。他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因此感到不安。說不定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但不能去找父親商量,又不能向同學打聽。半夜裡從夢中醒來時(他想不起那是什麼夢了),短褲微微有些潮濕。天吾覺得,簡直像是被那位少女握過手,某種東西才被拉了出來。

從此以後,和那位少女再也沒有接觸過。青豆在班級里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孤立,和誰都不說話,在吃午飯前照例用清晰的聲音念誦那段奇妙的祈禱詞。即便和天吾擦身而過,也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面不改色,彷彿天吾的身影根本沒有映入眼帘。

然而天吾一有機會,就會盡量不被別人覺察,偷偷仔細觀察青豆的身姿。細細看去,原來她是個容顏端莊清麗的少女。至少容貌足以讓人產生好感。身材細弱,總是穿著顏色退盡的不合身的衣服。身穿體操服時,便能知道她的胸部還未隆起。缺乏表情,幾乎從不開口說話。眼睛似乎總在遙望遠方。從她的瞳孔中感覺不到生氣,這讓天吾覺得很奇怪。那天,當她筆直地凝視他的眼睛,那對瞳孔分明是那樣澄澈,熠熠生輝。

被她握過手之後,天吾知道了這位瘦削的少女身上潛藏著非同一般的強韌力量。握力大得驚人,但不止這些,她在精神上似乎具備更強大的力量。平時,她將那種力量悄悄藏匿在其他同學看不到的地方。

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時,她也是只說必要的話(有時連這些也不說),公布的考試成績卻絕不算壞。天吾推測,如果她真有這個心思,一定能取得更好的成績。她可能是為了避免引人注目,寫答案時刻意疏漏。這大概是她那種處境的孩子的生存智慧,是為了將所受的傷害降到最小限度。盡量將身體縮得小小的。盡量讓自己變得透明。

如果她是個處境普通的女孩,如果可以和她暢所欲言,那該多好!天吾暗想。那樣一來,兩人說不定能成為要好的朋友。十歲的少男和少女成為要好的朋友,無論如何都不是簡單的事。不,也許是世界上最艱難的事之一。但不時找個機會,友好地說說話,這總可以做到。但這樣的機會最終沒有到來。她並不是處境普通的女孩,在班裡孤立無援,無人理睬,頑固地保持緘默。天吾也選擇了暗中與想像和記憶里的她,而不是強行與現實中的她保持關係。

十歲的天吾對性還沒有具體印象。他對少女的希冀,不過是盼望她能再次握住他的手。盼望她能在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沒有別人的地方,用力地握著自己的手,說說她的事,什麼事都行。盼望她能小聲向他傾訴她作為她、作為一個十歲少女的秘密。他一定會努力理解這一切。於是,一定會由此萌生出什麼東西。儘管天吾還想像不出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樣子。

四月來臨,升入五年級時,天吾和少女被分到不同的班級。兩人不時在學校的走廊里擦肩而過,在公交車站偶然相遇。然而少女一如既往,彷彿對天吾的存在毫無興趣。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即便天吾就在身旁,她也連眉毛都不動,也不會將視線移開。那雙瞳仁毫無變化,依舊缺乏深邃感和光芒。那時在教室里發生的那一幕究竟是怎麼回事?天吾苦苦思索。有時競覺得那只是一場夢,沒有在現實中發生過。但另一方面,他的手上還繼續鮮明地感覺到青豆那超出常人的握力。對天吾來說,這個世界充斥著太多謎團。

當他回過神來,那個姓青豆的少女已經離開了這所學校。據說是轉學了,但詳情不明。那位少女搬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由於少女的消失而心中有所悸動的,在這所小學裡,恐怕只有天吾一人。

自那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天吾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不已。說得更準確些,他是為自己沒有行動後悔不已。如今他能想出許多應該向那位少女傾吐的話語。很想告訴她的話,必須告訴她的話,就藏在他心中。事後再回頭想,要找個地方喊住她,把這些告訴她,其實不是難事。只要找一個機會,鼓起一縷勇氣就行了。但天吾沒能做到,於是永遠失去了機會。

小學畢業,升入公立初中後,天吾仍常常想起青豆。他開始更頻繁地體驗勃起,還不時一邊在心裡想念著她,一邊自慰。他總是用左手。仍留著那握手的感覺的左手。在記憶中,青豆是個胸脯還未隆起的瘦弱少女。然而他能一邊想像她穿體操服的樣子一邊射精。

考進高中後,也偶爾和年齡相仿的少女約會。她們把嶄新的乳房的形狀醒目地凸現在衣服上。看見這種身姿,天吾感覺呼吸困難。儘管如此,入睡前躺在床上,天吾還是會一邊想像青豆那連隆起的暗示都沒有的平坦胸脯,一邊動著左手。於是他每次都會產生深刻的罪惡感。天吾想,自己身上肯定有邪惡的扭曲之處。

但考進大學後,他便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想起青豆了。主要是因為他已經和活生生的女人們交往,真實地發生性關係。他在肉體上已經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裹在體操服里的瘦弱的十歲少女形象,和他的慾望對象多少有些距離了。

然而,在小學教室里被青豆握住左手時那種劇烈的心靈震撼,天吾自那以後再也沒有體驗過。無論是在大學時代,還是在走出校門之後,他迄今為止邂逅的女人中,再也沒有一個能像那位少女一樣,在他內心烙下那般鮮明的烙印。在她們身上,天吾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真正追求的東西。她們當中有美麗的女子,也有溫柔的女子,更有珍惜他的女子。但最後,彷彿羽毛五彩斑斕的鳥兒在枝頭棲息,又不知飛向何方,女人們來了,又離他而去。她們沒能讓天吾滿足,天吾也沒能讓她們滿足。

然後天吾覺察到,在將滿三十歲的現在,當無所事事、惘然若失的時候,自己竟會不知不覺浮想起那位十歲少女的身影,便感到震驚。

那位少女在放學後的教室里緊緊握住他的手,用清澈的瞳仁直視著他的眼睛。或是瘦弱的軀體裹在體操服里。或是在星期天的早上,跟在母親身後走過市川的商店街。雙唇總是閉得緊緊的,眼睛望著空茫之處。

看來我的心思怎樣也離不開那個女孩了。這種時候,天吾會這麼想,並為沒有在學校走廊里主動和她說話懊惱不已——如果當時勇敢地找她交談,我的人生也許會和現在截然不同。

他會想起青豆,是因為在超市裡買了毛豆。他一邊挑著毛豆,一邊極其自然地想到了青豆。於是失魂落魄地拿著一把毛豆,彷彿陶醉在了白日夢中,恍惚地呆立著,不知道這樣佇立了多久。「對不起。」

一個女人的聲音讓他驚醒過來。因為他那高大的身軀攔在了毛豆貨架前。

天吾停止遐想,向對方道歉,將手中的毛豆裝進購物籃,和其他商品——蝦、牛奶、豆腐、生菜、咸餅乾——一起拎到收銀機前。

然後擠在附近的主婦中,排隊等著結賬。恰好是黃昏的擁擠時段,收銀員又是個新手,手法笨拙,客人排成了一條長龍,但天吾並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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