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青豆 無法選擇如何出生,但可以選擇如何死

七月將近結束的那個夜晚,遮蔽天空多日的厚雲層終於散去,兩個月亮鮮明地浮現在空中。青豆在家中的小陽台上遙望著那光景。她很想立刻給誰打電話,告訴那個人:「請從窗口伸出頭,抬臉看看天空。怎樣?天上浮著幾個月亮?從我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兩個月亮哦。

你那邊怎樣?」

然而她沒有可以打這種電話的人。或許可以打給亞由美。但青豆不願讓自己和亞由美的關係變得更深。她是個現役警察。而青豆恐怕在不久後還得再殺掉一個男人,然後易容、改名、移居他鄉,銷聲匿跡。和亞由美當然再也無法相見了,也不能聯繫。一旦和什麼人親密起來,要割斷這份情誼自然讓人難過。

她走回房間,關上玻璃門,打開空調。拉上窗帘,隔斷月亮與自己。浮在天空中的那兩個月亮,讓她心煩意亂。它們彷彿微妙地打亂了地球引力的平衡,對她的身體產生了某種作用。雖然離生理期還有一段時間,身體卻奇妙地倦怠沉重。皮膚乾燥粗糙,脈搏不自然。青豆想:不要再多想月亮了!即使那是不得不想的事。

為了排遣倦怠,青豆在地毯上做起了舒展運動。將日常生活中幾乎沒有機會使用的肌肉一一召喚出來,按程序徹底整治一番。這些肌肉發出無聲的悲鳴,汗水滴落在地板上。她自己設計了這套舒展程序,日復一日地不斷更新,使之變得更加激烈而有效。這是一套完全為她自己制定的程序,在體育俱樂部的班級里不能使用。一般人根本忍受不了這樣的痛苦,就連做體育教練的同事們,也大多會出聲呻吟。

她一面做著舒展運動,一面播放著由喬治·賽爾指揮的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小交響曲》大約二十五分鐘播完,用這點時間,大致能有效地將肌肉充分運動一遍。既不太短,又不太長,時間恰到好處。待一曲終了,轉盤停下,拾音臂自動返回原位,大腦和身體都進入了被絞乾的抹布般的狀態。

如今青豆能記住《小交響曲》的每個細節。一面將身體伸展到臨近極限的狀態,一面傾聽音樂,她會奇妙地變得心緒寧靜。在這個時候,她是拷問者,同時又是被拷問者;是強迫者,同時又是被強迫者。

這樣一種通向內部的自我完結性,才是她想要的東西,而且也撫慰了她。所以,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成了行之有效的背景音樂。

晚上十點前,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傳來Tamaru的聲音。

「明天有什麼安排?」他問, 「六點半下班。」

「下班後能來這裡一趟嗎?」

「可以。」青豆回答。

「很好。」Tamaru說。傳來用圓珠筆在日程表上寫字的聲音。

「對了,你找到新的狗了嗎?」

「狗?哦,我還是找了一條雌的德國牧羊犬。它的性格還沒了解透徹,不過基礎訓練做得很好,好像也很聽話。十天前來的,差不多已經適應了。狗來了以後,那些女人也安心了。」

「太好了。」

「這傢伙只要喂普通的狗食就行了。很省事。」

「一般的德國牧羊犬不會吃菠菜。」

「那隻狗的確有點古怪。有些季節,菠菜又不是很便宜。」Tamaru彷彿充滿懷念地抱怨道,隨後停頓了數秒,改變話題:「今天月亮很美。」

青豆對著電話皺眉。「怎麼忽然談起月亮了?」

「我偶爾也會談談月亮嘛。」

「那是當然。」青豆說。但你不是那種明明沒必要,卻在電話里大談風花雪月的人。

Tamaru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開口說:「上次你在電話里提到月亮。你還記得嗎?從那以後,月亮不知為何總在腦中縈繞。於是剛才看了看天空,沒有一片雲,月亮好美。」

那麼,有幾個月亮呢?青豆差點問出聲來,但忍住沒問。這太危險。Tamaru上次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我。關於他是個連父母的長相都不知道的孤兒。關於他的國籍。Tamaru說那麼多話還是頭一次。他原本是個不願多談自己的男人。在私人層面上,他很喜歡青豆,不那麼提防她。但他畢竟是個職業保鏢,受過直取捷徑達成目的的訓練。自己最好別說多餘的話。

「下班後,我大概七點能到你那兒。」她說。

「很好。」Tamaru回答,「你恐怕會肚子餓。明天廚師休息,拿不出像樣的晚餐招待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可以為你準備三明治。」

「謝謝你。」青豆說。

「需要駕駛執照、護照和健康保險證。請你明天帶來。還想要一把你房間的鑰匙。能準備好嗎?」

「我想可以。」

「還有一件事。關於上次那件事,我想單獨和你談談。希望你能在跟夫人談完之後,留出一點時間。」

「上次那件事?」

Tamaru沉默了一下。那是像沙袋一樣重甸甸的沉默。「你應該是想弄到一樣東西。忘了嗎?」

「當然記得。」青豆慌忙答道。她還在大腦的一角想著月亮的事。

「明天七點鐘。」說完,Tamaru掛斷電話。

第二天夜裡,月亮的數量仍然沒有變化。下班後匆匆洗了澡,走出體育俱樂部時,東方還很亮的天空中並排浮著兩個顏色淺淺的月亮。

青豆站在跨越外苑西大街的人行天橋上,倚著欄杆對著那兩個月亮看了一會兒。然而除了她,沒有人特意眺望月亮。走過身畔的人們,見青豆站在橋上望著月亮,只是頗覺詫異地投去一瞥。他們似乎對天空和月亮都毫無興趣,步履匆匆地直奔地鐵站。望著月亮,青豆再次感到和昨天一樣的倦怠。她想,不能再這樣仰望月亮了,這樣不會對我有好影響。然而,無論怎樣努力不看,皮膚也很難覺不出月亮們的視線。就算我不去看它們,它們也在看我。我今後要做什麼,它們一清二楚。

老夫人和青豆用古典風格的杯子喝了又熱又濃的咖啡。老夫人沿著杯口倒入很少一點奶油,不攪拌,就這麼喝。不放糖。青豆則一如平日,喝黑咖啡。Tamaru照約定做了三明治送來。切得小小的,正好可以一口吃下。青豆吃了幾塊。只是在黑麵包里夾了黃瓜和乳酪,雖然極簡單,卻口味清雅。Tamaru把這種不起眼的飯菜做得非常優雅。

刀工精細,能把所有食材恰到好處地切成統一的大小和厚薄。他知道按怎樣的順序進行操作。僅僅這一點,就能使飯菜的味道發生驚人的 變化。

「你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嗎?」老夫人問。

「不必要的衣服和書籍都捐出去了。新生活需要的東西,都已經裝進包里,隨時可以拎了就走。房間里剩下的,只是眼前生活所需的家電、炊具、床和被褥、餐具之類。」

「剩下來的東西,由我們妥善處理。租房合同之類的瑣碎手續,你都不用考慮。你只要帶上必不可缺的隨身物品,一走了之就行。」

「該不該和工作的地方打一聲招呼?忽然無影無蹤了,也許會引起懷疑。」

老夫人靜靜地將咖啡杯放回茶几上。「這件事,你也不必考慮。」

青豆默默地點點頭。又吃了一塊三明治,喝了一口咖啡。

「對了,你在銀行里有存款嗎?」老夫人問。

「活期存款有六十萬元。還有二百萬元定期存款。」

老夫人考慮了一下這個金額。「活期存款你分幾次取,取出四十萬元不會有事。定期存款就不要動了。這時忽然解約不太合適。他們也許在調查你的私生活。我們應該慎之又慎。這些以後會由我來補償你。

此外你還有什麼可以稱為財產的東西?」

「以前您給我的那些,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銀行保險箱里。」

「你把現金從保險箱里拿出來。但不要放在家裡。你自己想個適當的保管場所。」

「明白。」

「我想請你做的事,眼下就這些。再就是,一切都按照以前進行,不改變生活方式,不做引人注目的事。另外,重要的話盡量不在電話里說。」

說完了這些,就像用光了能源儲備,老夫人將身體深深沉入椅子。

「日期定下來了嗎?」青豆問。

「很遺憾,我們還不知道。」老夫人回答,「正在等待對方的聯絡。

已經訂好計畫,但對方的日程安排總是到最後一刻才決定。可能是一個星期後,也可能是一個月後。地點也不明。你也許會覺得無所適從,但只好請你就這樣待命了。」

「等待倒不要緊。」青豆說,「不過,制訂的是怎樣的計畫,能不能告訴我大體情況?」

「你要給那人做肌肉舒展。」老夫人說,「就是你平時常做的事情。

他的身體有某種問題。雖然還不致命,但聽說是相當麻煩的問題。他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至今為止接受過種種治療。除了正式的醫療,還有指壓、針灸、按摩等,他都試過。但眼下還沒有明顯的效果。這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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