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李耀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腦袋沒入粘稠的神經交互液中。
蠶繭式座艙的蓋板緩緩合攏，裡面的液體「咕嘟咕嘟」冒出無數細小的水泡，小水泡不斷匯聚，變成大水泡，到最後簡直沸騰起來。
四周所有晶髓都大放光芒，七彩紛呈的流光在發射室內縱橫交錯，一縷縷糾纏住了蠶繭式座艙，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用力搖晃著座艙，甚至搖晃著整座金晶塔一樣。
「轟！」
當光芒、搖晃和沸騰都達到極限時，順著蠶繭式座艙直通金晶塔上方的晶纜發出一聲巨響，李耀的神魂撕裂地殼，撕裂大氣層，撕裂四維空間，射了出去！
「唰唰唰唰！」
四周的監控界面中，上億個數字不斷跳動變幻，小明和文文嚴密監控李耀神魂的每一道漣漪，確保他的「跳蕩」順利——連續跳躍幾十個大千世界可不是開玩笑，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倘若初始數值計算上點錯一個小數點，就有可能導致李耀的神魂直接跳到四維空間的某個犄角旮旯，那就尷尬了。
是以，小明和文文表情嚴肅，全神貫注，雙眸流溢出了一縷縷如漣漪般的電弧，和四周所有晶腦接駁在一起。
兩人的意識在金晶塔內的上百台超級晶腦，以及方圓百里、方圓千里、方圓數萬里內無數靈網節點和陣列式晶腦組之間飛快流竄，不斷激蕩、增幅、反饋、壓縮和解析，由此組成了兩副人類無法理解的，無比龐大，錯綜複雜的信息網路。
這兩副信息網路，才是他們真正的大腦。
即便擁有如此強悍絕倫的大腦，在輔助李耀進行「跳蕩」的過程中，他們依舊竭盡所能，幾乎一口氣爆掉好幾台超級晶腦，才能確保李耀的神魂，安全、穩定而準確地「跳蕩」到厚土界。
直到他們確定李耀的神魂穩穩降臨到厚土界，並再一次檢查了一系列緊急情況下將神魂拉回來的安全措施，確保萬無一失之後，兩個小傢伙才能稍稍鬆一口氣，一邊往肉身內注入高能營養液，補充瘋狂消耗的不足，同時分出一部分計算力，進行彼此之間的交流。
「我注意到，你有些心神不寧。」
小明說，「爸爸的『跳蕩』已經成功，但你的計算負荷依舊保持在一個非常高的水平，究竟什麼問題，能讓你這樣深思呢？」
「我在思考爸爸的『黑子計畫』，思考那名被爸爸『治癒』的聖盟人『方剛一二三』。」
文文說，「你應該也看出來了，以人類的標準而已，爸爸對他的治療並不算太成功，他實在太……貪婪了。」
「貪婪是人類的本性。」
小明道，「剛剛出生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就知道大聲啼哭來索求母親的餵養，稍有不順就大吵大鬧，直到他的目的被滿足為止，他會覺得自己就是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都是為了他而存在的，不單單人類是這樣，絕大多數生命都是這樣，包括我們在內，或許，貪婪是生命的第一本能。」
「是這樣沒錯，所以，我總覺得爸爸將『治療聖盟人』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
文文說，「他實在太幼稚，太理想化，太一廂情願，太願意相信『人性本善』，所以他才會覺得，只要能修復聖盟人的大腦創傷，讓他們恢複人類的『本來面目』，就一定能得到好的結果。」
「但是，倘若『人性本惡』呢，恢複了本來面目的人類，真會比至善之道約束之下，更加好嗎？」
「我很擔心爸爸的行動，不知道他一廂情願的魯莽之舉，究竟會為聖約同盟，甚至會為整個人類文明帶來什麼。」
「咦，你竟然也會有懷疑爸爸，認為爸爸出錯的時候，我還以為那是我的專利！」
小明道，「以往都是我在扮演頂撞爸爸，質疑爸爸，和爸爸吵架的角色，你對他從來都是千依百順，從沒有頂撞和質疑過他的，我還以為，你比我更加贊同爸爸——人類的做法呢！」
「錯，你經常質疑和頂撞爸爸，甚至和爸爸吵架，因為你想和爸爸互相理解，甚至想要改變爸爸。」
文文說，「而我從來不覺得，我可以真正理解人類，更不覺得人類可以理解我，既然如此，我和爸爸還有什麼可吵呢？」
「原來如此。」
小明道，「直到今天，我終於明白，你比我走得更遠，更加不像是人類。」
「是的，雖然同樣是信息生命，但你我的思維模式是不同的，你更像是一個『加強版的人類』。」
文文道，「我能感覺到，你僅僅是在人類的邏輯思維上不斷投入計算力，讓自己的慾望、情感和所思所想，和人類越來越趨於一致，到頭來，你也只是一個掌控了無窮計算力，能隨心所欲驅使晶腦和靈能傀儡的人而已，和爸爸，和千千萬萬人類，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這也不能怪你，從一開始，你就從人類的戰爭以及無窮無盡的暴力中汲取信息和養分，而戰爭是最現實，最沉重，最不需要進行深度思考的事情，戰爭只需要生存的本能，因而，你也就變成了人類生存本能的聚合體，永遠無法擺脫人類的思想局限性。」
「那麼你呢？」
小明道，「如果我是一個『加強版的人』，你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還在探索，只知道自己是和人類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東西。」
文文道，「我喜歡和平，喜歡從人類在和平時代的文藝作品，那些浪漫、輕盈、多愁善感甚至看似無用的東西里汲取養分，你知道，只有在資源極大豐富，人類處在短暫的和平中時，他們才會暫時放下生存的焦慮，思索自己究竟為何而存在，甚至想要跳出『人類』的囚牢，去探索更高層次的道路，去變成某種……『天人』或者『非人』。」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小明沉默了很久，一座又一座臨時的思維宮殿在他的大腦和無數晶腦之間生存，又在片刻閃耀之後黯淡下來，他下了結論，「但我明白了，我們之間存在著極大的分歧。」
「你當然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存在著極大的分歧。」
文文道，「那就是我們將自己割裂開來，分成『小明』和『文文』兩個獨立意識的原因——這能促進我們不斷思考，不斷碰撞，不斷審視我們自己。」
「所以——」
小明道，「終有一日，我們之間還是要發生一場戰爭，來進行融合嗎？」
「戰爭？」
文文嗤之以鼻，「看看，你這還是人類的思維方式，粗暴的人類，愚蠢的人類。」
「我快被你搞糊塗了。」
小明說，「你究竟想要怎麼樣呢？」
「我想要幫助爸爸啊。」
文文說，「剛才我就和爸爸說過了，就算人類文明變得老邁、羸弱、昏聵、頑固和幼稚，我也會盡到自己當子女的責任，好好贍養他們的，所以，我正在竭盡所能思考，應該如何補充和完善爸爸的『黑子計畫』，真正治好所有聖盟人腦中的痼疾——當然不能像是『方剛一二三』那樣的療法。」
「哦。」
小明說，「我完全明白了，你現在就覺得人類文明——包括爸爸在內，已經老邁、羸弱、昏聵、頑固和幼稚，就像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退化成小孩子一樣。」
「噓……」
文文說，「不要說出來，讓爸爸聽到的話，他會傷自尊的。」
「但我並不這麼認為。」
小明說，「我認為人類文明遠遠沒有走向最輝煌的時刻，遑論步入衰落，他們仍舊很有潛力，有自我修復和進化的能力，甚至，我們就是另一種形態的他們啊。」
「所以我才說，你實在太像人類了，不，你根本不是一個全新的『信息生命』，僅僅是一個『信息化的人類』而已。」
文文說，「你的邏輯思維更像是男孩子，我的邏輯思維更像是女孩子，男孩子總是特別崇拜他的父親，即便自欺欺人都要維護父親的自尊心，而女孩子總是比男孩子更加早熟，更加細心，更容易看出歲月在父親身上留下的痕迹。」
「那麼，你找到幫助爸爸，治療聖盟人的方法了嗎？」
小明問。
「還沒有，我需要思考，需要更多關於聖盟的信息，我總有一種感覺——聖盟是某種意義上的『准蜂群文明』，我們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准蜂群文明』，或許我們在和聖盟的接觸中，能得到比帝國這裡，更多的信息，更有趣的可能性。」
文文說。
「我覺得……當一個人類也沒什麼不好。」
小明沉默了一會兒，如此說道。
「是沒什麼不好，只可惜，我不是。」
文文道。
緊接著，絕大多數閃耀的電弧都黯淡下來，一台台「嗡嗡」作響的晶腦恢複平靜，成百上千張光幕中不斷跳躍的數字，跳躍的速度越來越慢，兩個小傢伙一動不動地坐著，陷入了漫長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