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編 從全盤勝利到徹底潰敗 第七十二章 紐約就醫和華府做客

12月8日我由香港飛抵紐約。新聞記者和僑胞在機場歡迎的很多,美國國務院也派專員迎接。我「駐美大使」顧維鈞和「駐聯合國首席代表」蔣廷黻也在機場迎接,並由「顧大使」擔任傳譯,我即向新聞界宣布此行全系就醫性質,一俟身體復原,便當束裝返國。隨即乘車入紐約城,並專程到唐人街答謝留美華僑歡迎的盛意。

同時即住入哥倫比亞大學附設的長老會醫院檢查胃疾。該院繫世界最佳醫院之一,主治醫師都繫世界權威。檢查結果,發現我十二指腸發炎,亟待割治,我便留院醫治。時國務院忽派專人前來邀請我即赴華府一行。主治醫師聞訊,認為就我病情而論,非先行開刀不可做任何活動。不久,院方即為我施手術割治十二指腸。該院設備既佳,主治醫師又系名手,經過情形十分良好,精神恢複甚速。

此消息為美國國務院所知,國務卿艾奇遜君乃又著人送來一函,約我往華府一行,好和杜魯門總統面商今後中美關係。該函原文如下:

總統先生閣下:

欣聞貴體於動手術之後日趨康復,迅速復原,早慶勿葯,實所至禱。如貴恙痊可後,有意來華府一行,余深盼能有此榮幸,為貴我兩國之相互利益,拜晤閣下一敘也。

艾奇遜

不過我在來美之前,對美國已經絕望,今大陸已全部失守,曲突徙薪,為時已晚,故對美國政府的邀請,早不感興趣,加以我仍在病中,不宜遠行。因請甘介侯君繕復一函,告以遵醫囑,俟身體完全復原後,再來華府拜候。

1950年1月間,我身體已大致復原,然接國內報告,大陸已全部失守,「國府」遷往台灣,蔣先生因我在美未表示意見,未便貿然復職,但他已是事實上的獨裁者。

白崇禧所部數十萬人在廣西被中共全部消滅,兵團司令張淦、魯道源等,悉數戰敗被俘。數十年來馳騁疆場、所向披靡的第七軍及第四集團軍舊部,至此可說已片甲不存。

白崇禧隻身飛往海南島,和退往海南島的粵籍將領陳濟棠、余漢謀、薛岳等會商防守海南島的計畫。此時海南島的守軍僅兩萬餘人,然殘餘海軍尚有不少艦隻,空軍亦仍完整,中共海軍、空軍皆缺,一時想渡海攻佔海南島尚非易易。「政府」如堅守瓊、台二島,苦撐待變,則反攻大陸的機會遠比台灣一島為大。

無奈守海南島非蔣先生的心愿。因為他的著重點仍在美援,美國國會最近通過了七千五百萬援華款項。蔣先生務必造成一事實,使美國不援華則已,援華則「只此一家,別無分店」。而台灣又是蔣先生清一色的天下,他掌握了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所以他訓令海南島守軍全部撤往台灣。中共未發一矢,便揚長渡海將海南島佔領。

在這種局面下,我如貿然回台,則無異自投羅網,任其擺布,蔣的第一著必然是迫我「勸進」,等他「復正大位」之後,我將來的命運如何,就很難逆料了。以蔣先生過去對我銜恨之深,我一旦失去自由,恐欲求為張漢卿(學良)第二也不可得了。個人犧牲不足惜,然對國脈民命究有何補?

但是我也深深知道,蔣先生在未能充分掌握美援之前,對我還存有投鼠忌器的戒心。因為當時美國輿論界以及美國民主黨政府對蔣已感絕望。「蔣介石」三字,成為中國政府貪污、無能、獨裁、專制的代名詞。蔣介石政權早為中國人民所唾棄。而我本人自競選副總統那時起,尚薄負時譽。中國人民痛恨蔣政權統治的,多寄我以無窮的希望。我本人因而成為國民黨政權中「民主改革」的象徵。因此歐美友邦同情中國的人民,對我均極具同情與好感。我就任代總統後,美國朝野對我所受背後的挾制,亦殊感不平。

所以蔣先生對我這位民主象徵,在未充分掌握美援之前,必不敢加以毀滅。再者,蔣先生現在雖掌握了實權,而我仍身肩國家的名器。如果國內人民、海外僑胞,以及友邦輿論界與友邦政府,能予我以有力的支持,我未始不可把台灣建成一民主政治的示範區。這便是我當時的心境,也可說是萬分絕望中的一分希望,我要為這一分希望努力到底。因為國家、民族既以「一國元首」的名器托之於我,我一息尚存,即不能在其位而不謀其政,這就是我病癒以後,在美勾留所努力的方向!

敘述至此,我且將甘介侯博士於1949年夏初奉我之命來美從事外交活動的經過,作一簡略的敘述,作為敘述我自己與美國杜魯門總統及國務院往還的註腳。

我派甘介侯來美的最初動機,是由於駐美大使顧維鈞的玩忽法統。顧大使當時對政府完全采敷衍態度,一切活動完全受命於蔣先生。政府如將其撤職,渠必抗不從命。如在國家將亡之際,還要在海外演一幕大使抗命的醜劇,未免太不成話了。所以政府為顧全大局,不加撤換,而另派甘介侯為總統的私人代表,與美國政府直接交涉。

介侯抵美後即分別與杜魯門總統、艾奇遜國務卿、巡迴大使傑塞普、國防部部長約翰遜等人晤談。杜魯門總統對援華所存的疑慮,即南京失守後,中國政府是否能在華南立腳的問題。傑塞普個人對介侯極友善,曾兩度約介侯到其喬治鎮私寓用晚餐。但傑君顯然對國民政府已絕望,而對與中共建交已有腹案。他竟坦白告訴甘君說:「今日吾人如繼續援華,必將引起中國人民的敵視。」

證以美大使司徒雷登的言行,美國似已有承認中共政權的趨向。

不過當時國務院內幾位實際負責人,如副國務卿羅斯克、助理國務卿向德華、中國司司長潑魯斯、中國司副司長弗里曼等則對援華尚未完全絕望。他們只表示中國軍民已無繼續作戰的意志,如要提高民心士氣,中國政府一定要改弦更張,改弦更張的第一項步驟便是蔣先生必須在幕後撒手,蔣一日不撒手,則美援必如往日一般墮入蔣集團的私囊。蔣如一日不放手,則美援一日不應繼續。

9月初旬,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康萊竟在參院公開宣稱:「蔣介石已自其人民之前私逃至台灣,並席捲價值一億三千八百萬元原非其個人所有的黃金入其私囊。此項財產為中國政府所有,彼竟竊據之。若輩何不先用此一億三千八百萬元,然後再乞請吾人予以援手乎?」

然參院終於在康萊參議員主持之下,在9月中通過新援華法案七千五百萬元,以濟中國軍民之急。此項援助由杜魯門總統作全權支配,不以中國政府為唯一對象,凡中國地方武力抗共有效的,皆在援助之列。蔣先生偵知此事,所以非一心一意把我在兩廣撐持的局面拆垮不可。他首把胡璉調走,繼要劉安琪遲遲不行,大庾嶺天險不守,兩廣遂徹底為共軍佔領。到了大陸全部失守,蔣先生又放棄海南島,使美援非送至台灣不可。

蔣先生統兵、治政的本領均極端低能,但其使權謀、用詐術則天下第一。1949年以後,美國本想撇開蔣介石另行支持新興的力量,而蔣先生卻有本事玩美國政客於股掌之上,使美國討厭他卻仍不得不支持他那獨裁反動的政權。在這方面,美國人的笨拙和蔣先生的厲害,恰成一尖銳的對比。

我因和蔣先生共事數十年,對蔣先生的手法領教太多,所以他一舉一動的用意何在,我均洞若觀火。蔣之所以能每策皆售,固然是他的本事,同時也是國民黨內開明分子的力量太小。稍有改革舉動,蔣先生滲透、離間、威脅、利誘各種毒計一時俱來,必將其連根拔除而後已。如有一種革新的運動真正有力量、有方案、堅持到底,蔣先生未必就能一意孤行於天下。中國共產黨的成功便是一個例子。

至於台灣,我知道美國今後必繼續予以援助。蔣先生在台灣既已造成清一色的局面,他今後在台灣的橫行霸道,獨裁專制,將十倍於大陸之時。

吾人醉心於民主改革,非至絕無可為,不願眼看國脈民命如斯而放棄奮鬥。所以我在1950年2月間病癒之後,即擬應杜魯門總統之約,赴華府聽聽美國人對我們的意見。然後以跳火坑的精神回台灣去,領導同胞,將台灣建成一個民主政治的示範區,使其不致變成如今日的貪官污吏、反動政客的逋逃藪。

杜魯門總統如果真正是中國的友人,關心民主政治在中國今後的推行,他一定會拿出政治家的眼光來,在經濟方面全力支持我,讓我團結海內外中國民主人士,回台灣去著手改革,使蔣氏投鼠忌器,不敢過分阻擾。這便是我接受杜魯門總統的邀請的主要動機。

2月下旬,甘介侯奉我之命去華府回拜艾奇遜,並接洽我和杜魯門總統會見的安排。艾奇遜當即預備請帖,不過他認為既是兩國元首晤面,在外交禮節上,似應通過「大使館」。介侯乃往訪「顧大使」,孰知顧維鈞竟推託說,現值林肯及華盛頓誕辰,美國各機關都很忙,晤面時間應安排得晚一點才好。不數日,顧氏竟以度假為名,飛往邁阿密去了。

顧氏去後,艾奇遜遂直接和介侯接洽。由杜魯門發出請柬,約我於3月2日至白宮用午餐。艾奇遜在電話內問介侯,請帖內是否應包括「顧大使」,介侯轉以問我。我說,請他把顧維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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