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編 從全盤勝利到徹底潰敗 第六十三章 民主的高潮與逆流——當選副總統始末

1948年3月22日下午3時我們乘飛機到達上海龍華機場,下榻勵志社。親朋故舊來訪的絡繹不絕。翌日招待中外新聞記者,報告我決定競選副總統的經過,以及將來輔翊中樞、促進民主政治的誠摯願望。

這次招待會規模很大,與會者不下數百人。這原是我競選團同人在北平時便已擬訂的。他們認為上海是中國新聞業的中心,對國內外宣傳的開山炮都應在上海發動。果然這計畫十分成功,我的競選一開始便聲勢浩大,不同凡響。會後,中外新聞界均有讚揚之詞,足使國人耳目一新,對民主政治在中國實現的遠景增加了信心。

在滬住宿一宵,次晚11時便乘京滬快車駛南京。翌晨到達下關車站。各界歡迎極為熱烈。國大代表們聽說我到了南京,結隊來我大方巷住宅訪問,日夜不絕,真有戶限為穿之勢。當時東北籍代表對我的歡迎尤為熱烈,因為東北局勢至此已有不可收拾之勢,他們由於政府在東北處置失當而引起的不滿心理,很快就化為對我這個欲挽頹局而力與願違的人的同情心。他們都希望我能當選副總統,拿出氣魄來輔佐中樞,挽狂瀾於既倒。

其他方面的代表對我也寄予無限期望,對我的當選也均有最樂觀的預測,使我深深感到,此次副總統的選舉如真能恪守憲法,遵循民主方法,我將必然當選無疑。但我也深知蔣先生將因此而感不快。

3月25日,我請見蔣先生,當蒙於官邸接見。寒暄既畢,我便向他報告我已決心競選,事先並曾請吳、白兩位報告過,承蒙俯允,現在希望更有所指示。蔣先生說,選舉正、副總統是民主政治的開端,黨內外人士都可以自由競選,他本人將一視同仁,沒有成見。得到蔣先生這項保證,乃興辭而出。

不久我在另外一個場合碰見了孫科。我說:「這次競選副總統,哲生兄為何不參加,大家熱鬧熱鬧?」

孫科搖搖頭說:「我絕無意思,絕無意思……」接著,他便向我解釋他不參加的原因。他認為根據憲法,副總統是個「吃閑飯」的位置。他既是現任立法院院長,行憲後競選立法院院長是輕而易舉的事。立法院院長既比副總統有實權,又何必去競選副總統呢?

3月29日國民大會如期開幕了。蔣先生當選總統當然是不必討論的了。但是幾位副總統候選人便展開了激烈的競選宣傳,真正呈現出民國史上前所未有的民主政治的氣氛。雖然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但是一般預測都認為我當選的可能性最大。在此緊要的關頭,蔣先生開始憂慮了。

其實按照憲法,副總統真如孫科所說,是「吃閑飯」的。我如當選於蔣先生究竟有何不便,蔣先生可能也說不出。但他就是這樣褊狹的人,斷不能看一位他不喜歡的人擔任副總統。他尤其討厭對黨國立有功勛,或作風開明、在全國負有清望的人。記得以前當台兒庄捷報傳出之時,舉國若狂,爆竹震天,蔣先生在武昌官邸聽到街上人民歡鬧,便問何事。左右告訴他說,人民在慶祝台兒庄大捷。蔣先生聞報,面露不愉之色,說:「有什麼可慶祝的?叫他們走遠點,不要在這裡胡鬧。」蔣先生並不是不喜歡聽捷報,他所不喜歡的只是這個勝仗是我打的罷了。戰後我在北平,因為作風比較開明,頗為全國清議所重,又觸蔣先生的大忌。他所喜歡的常是「國人皆曰可殺」的人。其人聲名愈狼藉,愈得蔣先生的歡心,因為他愈不敢脫離蔣先生的左右,而蔣先生也愈可向其市私恩。例如抗戰期間在河南徵調民工、徵發糧秣、視民命如草芥、搞得聲名狼藉的湯恩伯,便是蔣先生的心腹愛將。後來湯在河南吃敗仗,在重慶的豫籍參政員恨不得殺之而後快。鬧得不得開交之時,蔣先生不惜親自出馬,到參政會解釋說,湯是聽他的命令行事,一切責任由他來負。參政員固然無可奈何,湯恩伯則感激涕零,愈要向他個人效忠了。所以此次副總統的選舉,蔣先生在意氣上非把我壓下去不可。

在一批策士密議之下,他們便想以由黨提名的方式,把我的名字自候選人中剔出,因而召開第六屆中央執監委臨時聯席會議。表面上是為將來行憲交換意見,事實上是想使我接受「由黨提名」這一主張。一日,正在開會休息的時候,洪蘭友忽然走到我跟前細聲地說請我到某休息室去,有事相商。我乃起立前往,內心猜測必有枝節發生。到了休息室門口,推門一望,見於右任、居正、吳稚暉、程潛、吳忠信、張群、陳果夫、孫科、丁維汾各人已在裡面。他們見我進來便一齊起立,請我坐下。這談話會的重心似乎就在我身上,此時已見端倪了。大家坐下後都默不作聲,氣氛非常沉重。有頃,張群站起來,說是奉總裁之囑,特請諸位先生來此談話的。他推吳稚暉說明其中原委,吳先生亦未謙辭,略謂,本黨一向是以黨治國,目前雖準備實行憲政,不過國民黨本身需要意志統一,才能團結。這是本黨內部的事,與實行憲政還政於民是兩回事,不可混為一談,故蔣先生認為本黨同志參加正副總統的競選應尊重本黨意旨,由黨提名。這辦法確極公允,應該照辦的。他又根據這原則,手舞足蹈,口沫橫飛地說了一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記得1930年蔣、馮、閻中原大戰時,吳稚暉原和馮玉祥頗有交情的,至此為維護蔣先生的獨裁政權,不惜破口大罵馮氏為軍閥。馮復吳一電曰:「革命六十年的老少年吳稚暉先生不言黨了,又不言革命了,亦不言真理是非了。蒼髯老賊,皓首匹夫,變節為一人之走狗,立志不問民眾之痛苦,如此行為,死後何面目見先總理於地下乎?」頗能道出此老的作風。時談話會中同人早已不耐煩聽他胡說八道,張群乃起立將他的話頭打斷,而以非常親切的口吻解釋蔣先生的苦衷說,總裁深恐由於副總統競選引起黨內的摩擦,為防患於未然,總裁有意使總統和副總統候選人由黨提名。如果大家同意,我即去另一間休息室報告總裁。於是,吳忠信即徵詢孫科的意見。孫說,他絕對服從總裁的意旨。吳氏乃問我的意見如何。我聽了他們一大堆的話,心中極不以為然,乃申明不贊成這項辦法。選舉正副總統既是實施憲政的開端,則任何國民都可按法定程序參加競選,如果仍由黨來包辦,則我們的黨將何以向人民交代?我更強調說,以前在北平時,我便向總裁建議從緩行憲,先將國內政局穩定再說,總裁當時並沒有考慮我的建議,只說,解決今日問題一定要行憲。現在既已行憲,本人主張一切應遵循憲法常規辦理,任何其他辦法,本人將反對到底。程潛也自動發言,表示與我的意見一致。

他們見我詞意堅決,立論又無懈可擊,遂不再多言。最後居正站起來打圓場,說:「我看德鄰先生既不贊成這項辦法,那就請岳軍兄去回覆蔣先生吧。」這才結束這一尷尬場面而相率離去。

後來在大會中,尚有人輕描淡寫,有意無意地提及黨提名方式,但無人附議。我本想起立發言,後見大家未討論此問題,也就算了。會後,白崇禧對我說:「你這次幸好未上台說話,此事既已不了了之,又何必再提呢?」

然而蔣先生並未因此罷休。不久他又單獨召見我,還是希望我放棄競選,以免黨內分裂。我說:「委員長(我有時仍稱呼他委員長),我以前曾請禮卿、健生兩兄來向你請示過,你說是自由競選。那時你如果不贊成我參加,我是可以不發動競選的。可是現在就很難從命了。」

蔣先生說:「為什麼呢?你說給我聽。」

我說:「正像個唱戲的,在我上台面前要我不唱是很容易的。如今已經粉墨登場,打鑼鼓的、拉弦子的都已丁丁東東打了起來,馬上就要開口而唱,台下觀眾正準備喝彩。你叫我如何能在鑼鼓熱鬧聲中忽而掉頭逃到後台去呢?我在華北、南京都已組織了競選事務所,何能無故撤銷呢?我看你還是讓我競選吧!」

蔣先生說:「你還是自動放棄的好,你必須放棄。」

我沉默片刻說道:「委員長,這事很難辦呀。」

蔣說:「我是不支持你的。我不支持你,你還選得到?」

這話使我惱火了,便說:「這倒很難說!」

「你一定選不到。」蔣先生似乎也動氣了。

「你看吧!」我又不客氣地反駁他說:「我可能選得到!」

蔣先生滿面不悅,半天未說話。我便解釋給他聽,我一定選得到的理由。我說:「我李某人在此,『天時』、『地利』都對我不太有利。但是我有一項長處,便是我是個誠實人,我又很易與人相處,所以我得一『人和』。我數十年來走遍中國,各界人士對我都很好,所以縱使委員長不支持我,我還是有希望當選的。」

蔣先生原和我並坐在沙發上促膝而談。他聽完我這話,滿面怒容,一下便站起來走開,口中連說:「你一定選不到,一定選不到!」

我也跟著站起來,說:「委員長,我一定選得到!」

我站在那兒只見他來回走個不停,氣得嘴裡直吐氣。我們的談話便在這不和諧的氣氛中結束。

蔣先生是有名的威儀棣棣的大獨裁者,一般部下和他說話,為其氣勢所懾,真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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