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編 八年抗戰 第五十九章 八年抗戰敵我優劣之檢討

1945年8月15日下午,各報忽然發出號外,日本已宣布無條件投降。全國頓時鼎沸,八年抗戰至此已勝利結束,全國人民的喜悅,史無前例。漢中城鄉此時也歡聲震天,爆竹震耳欲聾。全城軍民舉行聯合大遊行,各機關、團體紛紛派代表前來行營道賀。各人心目中無不充滿勝利還鄉、前程似錦的美夢。但是我本人此時反覺落落寡歡,頗使踵門道賀的人感覺詫異。

其實此種心情一般人亦不難體會。因為像我這樣身負國家重任、前後統兵逾百萬人的高級將領,在勝利的爆竹聲中,回顧前瞻,難免百感蝟集。古人說:「一將功成萬骨枯。」抗戰八年,全國死難軍民何止數千萬,即在五戰區內,犧牲亦不下數百萬人。我們試一念及因抗戰而招致家破人亡的同胞,以及為國族生存而在戰場上慷慨捐軀的袍澤,他們所遺留的寡婦孤兒,如今皆嗷嗷待哺。與念及此,能不凄惻?

況且,抗戰雖告勝利,前途荊棘正多,而中央當國者又私心自用,宵小橫行。眼見內政、外交危機接踵而至,我人身當其沖,又將何以自處?凡斯種種思想皆與勝利一時俱來,構成極複雜的心境。

然今日回思,當時心情的悒鬱,實非一時神經過敏,嗣後國事的發展,均在當時逆料之中。固知天下事的形成,皆非偶然。日人處心積慮要侵略中國,經營數十年,卒至一敗塗地,蒙千年來未有的奇恥大辱,實罪有應得,自貽伊戚。

至於我國革命數十年,最後竟招致強鄰入侵。抗戰八年,幸獲勝利,然不數年,大陸鼎沸,政權易手。此種事勢的形成,初非國民黨一朝一夕的錯誤有以致之,實在也是積弊太久、病入膏肓的必然現象。所以本章擬對八年抗戰中敵我的得失,作一公平的檢討。

今先從敵人說起:

日本侵華戰爭的基本錯誤便是「企圖征服中國」,這本身便是一個不可補救的錯誤。日本自明治維新以後,侵華一直是它的基本國策。此種國策的奠定,可能有兩種因素:一是受西方帝國主義的影響。日本目擊西方列強由於侵略弱小民族而致富強,所以它要踵起效尤。二是日本對中國的錯覺。日本人一向把中國看成一個無可救藥的古老國家,他們認為中國傳統是重文輕武,是教育落後,統治者用愚民政策,以愚黔首,以致長期貧弱,不可與西化了的日本抗衡;再者,中國被國內的少數民族征服已不止一次,往者有蒙古,近者有滿洲。滿、蒙二族尚且能統治中國,況日本乎?殊不知日本這種想法是完全錯誤的。時至20世紀中葉,全球所有被壓迫民族獨立圖存的風氣已如火如荼。西方帝國主義且已日益式微,繼起的日本焉能後來居上?所以日本開明之士說,日本侵略中國,無異吞下一顆定時炸彈。再者,日本認為中國是古老文化,不堪一擊,殊不知日本的文化正是從中國傳去的,最近才受西風東漸的影響而從事維新。中國也正以同樣方式接受西方文化,民族意識逐日提高。不過中國幅員廣大,人口眾多,改革起來沒有日本那樣迅速有效罷了。焉可視為無反抗能力,而必定被人征服?

日本既以侵華為國策,田中義一併認為征服中國為征服世界的階梯。但是日本究系島國,民族眼光短視,胸襟狹隘,政治、軍事領袖皆有志大才疏之弊,徒有成吉思汗的野心,而無成吉思汗的才能和魄力。因而他們侵華的方式,是蠶食而不是鯨吞。既已作了侵略者,又沒勇氣承認對華戰事為「侵略」,卻硬說是「事變」,而且這些「事變」的製造,又是毫無計畫的盲目行動。例如瀋陽「事變」是土肥原、板垣等少數中下級軍官搞起來的。關東軍司令官本庄繁事前竟不知其事。事後關東軍司令部和日本政府只有追隨少壯派軍人之後,為其越軌行為作辯護。此實非文明國家應有的現象,然日人行之,不以為怪。

侵華戰事既已發動,而日本人又沒有氣魄來大舉稱兵。等到中國民憤達到最高潮,以致「盧溝橋事變」無法收場,大規模用兵勢在不免之時,日本又不願傾全國之師來犯。只是在華北、華東用少數兵力與中國作戰,到兵力不敷時,才逐次增兵,深入作戰。這種「逐次增兵法」便犯了兵家大忌。中國地廣人密,日軍一個師團一個師團地開入中國,正如把醬油滴入水中,直至把一瓶醬油滴完,為水吸收於無形而後已。日本人便是這樣一滴滴地,滴進了六七十個師團在中國大陸,但是還是泥腿深陷,坐以待斃。

所以日本既處心積慮要征服中國,就應乘歐洲多事之秋,一舉把中國吞下。日本平時國防軍有二十個師團,稍一動員便可遞增至四五十個師團。如果盧溝橋戰事發動前夕,日本便動員全國,首批派遣三十個師團同時分途進犯。用閃電戰方式,主力由平漢、津浦兩路南下,另以一路出西北,實行戰略上大迂迴,佔領蘭州,一舉切斷中蘇的交通,並與沿隴海鐵路西進的部隊相呼應,夾攻陝西,佔領西安,得隴望蜀,威脅成都。同時利用海道運輸的便利,向長江、珠江兩流域西進攻擊,與其南下的主力軍相呼應,使西南各省軍隊不能調至長江流域作戰,則佔領淞滬、南京、武漢、長沙等戰略要地,即無異探囊取物。然後右路越秦嶺占成都;中路上宜昌,穿三峽,入夔門,占重慶;左路經廣西,向都勻,入貴陽。一舉而佔領中國各重要都市,將我方野戰軍主力摧毀,將零星游擊隊趕入山區,肢解我們整體抵抗的局面,陷全國於癱瘓狀態,並非難事。到那時,我政府只有俯首聽命。等到大勢已去,縱使我們的極端主戰派也只好鉗口結舌。則以蔣、汪為首的反戰派和三月亡國論者自將振振有詞,率全國人民屈服於暴力之下了。然後,一俟德、意向外侵略,歐戰發展到頂點時,日本即可挾中國的人力物力,向亞洲防衛力量薄弱的地區,進行狂風擄掠性的戰爭,則南進北進,均可遊刃有餘。如此,二次大戰結束的面貌,恐將完全兩樣了。

日本的基本政略既已鑄成大錯,而其小規模局部戰略運用的錯誤亦復如出一轍。盧溝橋事變後彼方乘我政府的不備,不宣而戰,瞬息即擊破我華北的駐軍。如果乘勝跟蹤窮追,使我政府無喘息的餘暇,佔領東西交通動脈的隴海路,進迫武漢、南京,截斷長江運輸,則京、滬不攻自破。日軍有此天與的良機而不取,竟將其主力軍投入四面崇山峻岭的山西,以致曠日持久,作繭自縛。雖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前鋒勉強一度進至黃河北岸,然而南望風陵渡,面對洶洶巨浪,何能飛渡?其後雖把主力軍抽出,南下圍攻徐州,西進攻佔開封,企圖席捲豫、皖產糧區域,卻又被黃河決堤泛濫所阻。逼不得已,乃轉循長江西侵。因兩岸地形複雜,進展甚緩。到佔領武漢,已成強弩之末,形成僵持的局面。中國歷史上元、清兩代入關,系由北方南下,以居高臨下之勢,自可事半而功倍。日本恃有海軍的支援,違背傳統戰略的有利條件,改由海道溯江西上作仰攻。兵力又不敷分配,其失敗固可預卜。

日本之所以在戰爭初期不這樣做的道理,一則或許由於無深謀遠慮的政治家以及氣魄雄偉的戰略家,他們相信我們不會長期抵抗,南京、武漢失守之後便要投降了。再則是他們本國之內可能亦有掣肘之處,軍閥未能隨心所欲。關於此點,研究日本問題的專家們當可提出極詳盡的答案。但是,日本既然不能放手來侵略,則又何必搞此無結果的侵略呢?以上便是註定日本必敗的兩項重要因素。

至於日本軍隊的長處,那也確是說不盡的。日本陸軍訓練之精,和戰鬥力之強,可說舉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陣時,上至將官,下至士卒,俱按戰術戰鬥原則作戰,一絲不亂,令敵人不易有隙可乘。日本高級將領之中雖乏出色戰略家,但是在基本原則上,絕少發生重大錯誤。日本將官,一般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但其做事皆能腳踏實地,一絲不苟,令人生敬生畏。這些都是日本軍人的長處。不過如果一個國家的大政方針的出發點已錯,則小瑜不足以掩大瑕。何況「兵凶戰危」,古有明訓,不得已始一用之。日本憑了一點武士道精神,動輒以窮兵黷武相向,終於玩火自焚,豈不是理所當然嗎?

我方部隊亦有若干優點足以一述。第一,我們是以哀兵作戰,為著保家衛國,與入侵強寇力拚。所以抗戰初期,士氣的悲壯實亘古所未有。語云:「一個拚命,萬人難當。」何況我們全國奮起和敵人拚命?再者,在本土之內與深入的外族作戰,實具備天時、地利、人和各種條件。同仇敵愾,到處得到人民幫助,隨處可以補給,敵人的情形適得其反。故我軍裝備雖差,但是在交通不便的鄉村,反可利用游擊戰來困擾敵人,不像敵人的機械化配備,一離開交通線便運用不靈。我軍還有一最大優點便是吃苦耐勞,在任何惡劣條件下,都可繼續作戰。

但是我方除上述少數優點之外,其缺點亦復不少。例如官兵未受嚴格訓練,軍紀廢弛,戰鬥力薄弱。因軍隊傷亡奇重,中央兵役司到處派員抓兵,閭閻騷然。新兵未經訓練,即倉促開赴前線應戰,無異驅羊以喂虎口。糧餉待遇既微,致士兵恆苦營養不良,骨瘦如柴。醫生、藥品均極缺乏,受傷患病官兵境遇之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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