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編 八年抗戰 第五十八章 漢中行營期中對戰後局勢的預測

1943年9月,委員長忽然將我自第五戰區司令長官調升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駐漢中行營主任。漢中行營是一所新成立的介於中央與各戰區之間的軍事機關。表面上的職權是負責指揮第一、五兩個戰區,後來中央把大別山游擊根據地劃成第十戰區,所以漢中行營也就直轄三個戰區了。

漢中行營事實上是一個虛設機構,無實際的職權。各戰區作戰一向由軍事委員會直接指揮,漢中行營設立之後,此指揮系統並無變更,只是各戰區對中央的報告亦送一副本給漢中行營罷了。所以這一機構似乎是蔣先生專為我一人而成立的。目的是把我明升暗降,調離有實權的第五戰區。

前已言之,蔣先生生性多疑而忌才。他見我在第五戰區與部隊的感情十分融洽,深受部屬的擁戴,至恐形成尾大不掉之局。但是抗戰六年,我第五戰區可說是戰績輝煌,蔣先生實無適當借口把我調職。所以他唯一的抉擇便是成立一個位尊而無實權的新機構,把我明升暗降,與部隊脫離實際關係。

蔣先生此舉用心所在,我當然洞若觀火,然亦深合我意。因為六年來戎馬倥傯,案牘鞅掌,個人也很想得機休息;加以功高震主,無端招忌,倒不如暫時減輕一些責任為愈。因此,中央明令發表之後,我反覺渾身輕鬆,即趕忙準備交卸,並派參謀長王鴻韶前往漢中籌備行營成立事宜。我本人則俟繼任人到職後,再行離去。不久,新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劉峙率隨員數人,自重慶乘一小飛機到老河口來接事。

劉峙原是我多年老友。回憶我於1926年夏赴廣州策動北伐時,劉氏正任第二師師長,曾以「四校同學」關係設宴為我洗塵。席間,劉氏起立致歡迎辭,並請我演講。這是當時廣東的風氣,無論大小宴會,賓主雙方都要起立演講。但這在我還是第一次,所以印象很深。

北伐期間,劉峙第二師尚有戰功,他本人給我的印象也不錯。但是在抗戰期間,劉氏任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時,每每不戰而潰,頗受時論指摘。其原因有兩點:第一,劉氏之才最大不過一位師長,過此即非其所能勝任。第二,便是因為官做大了,習於享受,再不願冒矢石之危了。語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當時在中央做大官的人,生活都趨於腐化,精神難以振作,統兵治政的效率自然就差了。

從第一戰區卸職後,劉氏受任為重慶衛戍總司令。官尊事少,益發耽於宴樂。他在重慶並納一新歡,藏之金屋。但是他的夫人卻是一性悍善妒的女子,而劉氏又偏偏是個聞獅吼而變色的將軍,以致閨房之內,鬥爭無已時。劉夫人曾為此向蔣夫人哭訴,請求主持正義。此事在陪都盡人皆知,傳為趣談。此次劉君被任為第五戰區司令長官,親臨前線,正可遠避雌威,忙裡偷閒了。

劉氏來接篆時,見司令長官部設在老河口市區之內,便有惴惴不安之感。他首先便問我,老河口的防空情形如何。我說,我的長官部雖在城市之內,究竟位置偏僻,屋子很小,而且四周都是菜圃。敵機縱使找到目標,也不易命中。所以敵機來得多了,我就到菜圃裡面走走,以防房屋被震倒。敵機如來得不多,我就不管它,諒它也炸不著我。

這位好好先生的劉峙聞言大驚,說:「那怎麼靠得住?我聽到空襲警報,腳都軟了。」他又問我,你看長官部有沒有別處可遷。我說,離此地五里路有一小鎮楊林鋪,是五戰區前干訓班所在地,可以作長官部,不過交通系統重行建立起來就麻煩了。劉立刻說:「你能否派人馬上帶我去看看。」我便親自陪他到楊林鋪。該地原有一小學,地方尚寬敞,空襲時的目標也不大。劉氏雖覺此地比市區好些,然仍嫌目標太大。且此地亦在襄河東岸,面對敵人,顯然是背水為陣,有欠安全。我說,那你就自己斟酌吧。再不然,你可遷往襄河西岸,距老河口六十里地的草店,便再安全沒有了。我離開老河口之後,劉峙立刻便把長官部移到楊林鋪。不久,果然又移到草店去了。

劉峙身為大將而膽小如鼠,真令人驚異。其人也,生得肥肥胖胖;其為人也,老老實實。真是「庸人多厚福」的典型代表。

在老河口時,我將五戰區的情形對劉峙詳細解釋,交代清楚後,便率原長官部全班人馬,首途赴漢中。不久,劉峙的特務營及其長官部官佐夫役也已到齊,我所留下的少數炊事兵、傳達兵和衛兵也就離開老河口,來漢中歸隊了。據這些最後離開的衛兵、雜役人等說,這位新長官膽子實在小得不得了。有的竟笑著說:「劉司令長官夜裡起來解小便,還要兩三個衛兵陪著呢!」

據說自我離開之後,五戰區司令長官部的派頭便不一樣了。我的生活一向是極其簡單樸素的,隨從人員亦極度平民化,官兵與駐地商人、農民相處極為融洽。外來人每不知我的住處便是司令長官部所在地。劉峙則不同。他本人極講究場面,侍從人員烜赫,衙門氣息極重。長官部四周的農民莫不大遭其殃,花、果、菜蔬時為官兵強取而去,例不給值。農人有來訴苦的,長官部里的人卻說:「我們一向是這樣的。軍人為國抗戰,難道吃點水果、菜蔬,還要花錢買?哼!」

由這些方面觀察,我才知道所謂中央嫡系部隊軍紀的廢弛實在是相沿成習,所來有自,非一朝一夕所致。這種部隊如何能打仗呢?

據說當劉峙接掌五戰區時,敵方廣播便奚落他說:「歡迎常敗將軍來老河口駐紮!」果然,我離開五戰區不出數月,敵人便發動攻勢,一舉攻佔老河口與襄、樊。劉峙指揮無方,無力反攻,該戰略據點遂為敵人所佔領,直至抗戰勝利才重歸我有。

漢中一帶是一片沃野,秦嶺在其北,嵩山山脈在其東,漢水橫貫其中,地形險要,物產豐盛。我國自秦漢以降,歷朝都以漢中為屯兵之地。所以其地古迹特多。

自老河口沿漢水西上入陝,沿途民俗淳樸,多存古風。凡我途經的市鎮,紳民都排班迎於道左。有的甚至擺起香案,由穿長袍馬褂的年高紳士,雙手高舉一茶盅,前來雙膝跪下獻茶。我也只有停車下來答謝,並雙手接過茶盅,一飲而盡,然後再登車前進。這是專制時代紳商歡迎欽差大臣和封疆大吏的禮節,不圖尚見之於今日,風氣的閉塞,由此可見。

在漢中時,我名義上雖然負責指揮三個戰區,但事實上則日常待決的事務極少,與老河口的忙碌生活,恰成一對比。日長無事,簡直有髀肉復生之感。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有工夫對今後中外大局的演變,作一番冷靜的思考。

1944年5月上旬,委員長因為主持第九軍分校畢業典禮,親自飛來漢中,我遂乘此時機和蔣先生詳談今後戰局發展的問題,以及我們應有的應付方案。可惜蔣先生竟以余言為河漢,未加採納。此建議當於第七篇中再詳敘。

我到漢中就行營主任後不久,又因開會而至重慶。此時盟軍已有在西歐開闢第二戰場的趨勢,我國報紙討論亦至為熱烈。當時自稱為中國第一流戰略家的楊傑氏,便在《大公報》上發表一論文,略謂在現代化的戰爭中,敵前登陸實不可能。楊氏認為,同盟國很難在西歐開闢第二戰場,最大的可能還是將美英聯軍由北穿過蘇聯腹地,與蘇軍並肩作戰云云。朋友們即持此理來問我。

我讀了楊氏之文,便大不以為然,初不料號稱戰略家的楊傑竟亦膚淺至此。我說,在現代化戰爭中,敵前登陸固難,而防止敵人登陸亦同樣不易。即就純軍事立場來看,論大軍團的指揮、運輸和補給,同盟國在英法海峽登陸實是最方便而有效的行動,這樣才能使德國兩面受敵。即就政治立場來說,蘇聯亦斷不許英美聯軍在蘇境作戰。第一次大戰後,西方列強圍困蘇聯的余創猶存,斯大林何能坐視英美軍隊駐在其國境之內?此事簡直出乎一般人政治常識之外,所謂戰略家的楊傑,居然能想得出,亦虧他會動此腦筋。

我雖然料定盟國必自西歐登陸,但是我私下卻希望第二戰場開闢得愈遲愈好。我在重慶時,曾兩度與英國大使和丘吉爾駐華軍事代表魏亞特將軍詳論此事。

我說,希特勒已陷於東西兩面作戰的苦境,同盟國勝利只是時間問題。現在既已距勝利不遠,同盟國當局便應想到戰後的複雜問題。你們西方國家與蘇聯,由於政治制度的不同,在戰前已成水火,戰時因為對同一敵人作戰才暫時攜手。一旦大敵消滅,西方國家必定又與蘇聯針鋒相對。為減少戰後的困難,務須稍為忍耐戰爭的痛苦,第二戰場千萬不宜過早開闢。然而,你們應當盡量以各種物資援助蘇聯,讓德蘇兩國拚死糾纏。等到兩雄聲嘶力竭,然後選擇地點登陸,德國自將俯首成擒,而蘇聯元氣亦用盡,則第二次大戰後的世界便要單純多了。

至此,兩君忽然向我質疑說,照你說的這樣做,萬一蘇聯為德國所敗,或者斯大林等候開闢第二戰場不耐煩了,轉而與希特勒單獨講和,則大局不是不堪設想嗎?

我說,這兩點倒是不必顧慮,你們未免忽視了蘇聯潛在的強大力量。它具備了地廣、民眾、物產豐富的優厚條件,要想徹底擊潰蘇聯,談何容易!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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