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編 八年抗戰 第五十六章 歐戰爆發後之宜、棗及豫南、鄂北諸戰役

敵人自在隨棗地區受創之後,短期內無力再犯,我方亦得一喘息機會,軍事委員會乃將五、六兩戰區作戰地境略作調整。

第五戰區在當時轄地最廣。不特在敵後的大別山地區仍歸我直接指揮,即魯南、蘇北名義上亦屬五戰區戰鬥序列之內。但是自武漢失守,第六戰區司令長官陳誠因素為蔣先生所寵信而身兼數要職,然事實上未能常川坐鎮前方,指揮作戰。軍委會乃將其轄區分割,另成立第九戰區,任命薛岳為司令長官。另將宜昌以下的江防,由五戰區划出,改歸陳誠指揮。五戰區重心既已北移,則襄樊已不是中心所在。1939年秋,我乃將五戰區司令長官部遷往光化縣的老河口。

老河口為鄂北襄河東岸的商業市鎮,亦為中國古代著名的戰場。由老河口向北,有公路貫通豫西平原,直達洛陽。另有公路通漢中,北走西安,西去成都皆甚方便。況因該市在襄河東岸,故也兼有水路運輸之便。雖雲山高水陡,道路崎嶇,然抗戰八年,軍事物質的運輸實利賴之,以故就形勢說,長官部設於老河口,實較適中。

遷老河口以後,使我最感詫異的,是人民生活極苦,教育水準極低,唯天主教勢力卻極為雄厚。教堂建築巍峨,擁有大量的耕地,據說從未納糧完稅,官吏也莫奈伊何。佃農多為天主教徒。狡黠之徒恃有教會包庇為非作歹,而官廳則唯恐引起外交糾紛,只得隱忍不問。以故義大利的神父儼然一方的土皇帝。不過當地基督教會的作風則比較開明。

我遷老河口後的第一項設施,便是在市外約五里地的楊林鋪成立第五戰區幹部訓練班,由我擔任主任,調本戰區校官以上各級軍官前來受訓。旨在提高戰鬥精神,檢討作戰經驗,增進戰鬥技術,並聯絡感情,收效極宏。另於襄河西岸距老河口約九十里地的草店成立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八分校。校址設於武當山下諸宮殿式建築的驛站中。相傳這些驛站建於明代,那時武當山寺廟香火鼎盛,各方士大夫多來朝山,每年且有朝中大臣奉敕前來進香。這些驛站即於是時奉聖旨所修建,規模宏大,雖經數百年猶未改舊觀,加以山林幽靜,古柏參天,真是最理想的軍校校址。該校除招收知識青年外,並調各軍下級幹部前來受訓,故有學生隊與學員隊之分。因抗戰已過三年,全國軍隊久經戰鬥,下級軍官傷亡甚巨,亟待補充之故。

第八分校校長名義上為蔣委員長兼任,實際上,設一教育長負其全責。第一期,我呈請中央調桂林綏靖公署中將參謀長張任民為教育長。第二期,調五戰區參謀長徐祖詒中將擔任。徐的遺缺則由副參謀長王鴻韶接替。徐、王二人都是我國軍界難得的人才,各有所長。然二人在長官部工作,意見時時相左,此亦中外所恆有的人事問題,足使身為主管長官的,有難為左右袒之苦,適祖詒有意擔任斯職,我乃特為舉薦,以作一事兩全的安排。

此時在敵我對峙的休戰狀態中,我乃用全副精神主持幹部訓練班事宜。本戰區所轄部隊,大半都是中央所認為的「雜牌軍」。各軍歷史不同,習性各異,裝備參差,作戰能力也不免有強弱之分。對於這些部隊的駕馭指揮,必須一視同仁,恩威並用,因勢利導,掩其所短而用其所長。例如川軍和舊西北軍的將領,積習甚深,斷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又如在抗戰前,川軍將領因爭奪地盤,各霸一方,視同敵國。今一旦並肩作戰,自難期其泯除前嫌,融和無間。對付這些將領,我只有以身作則,並導之以為國家、為人民的大義。人非木石,經過長期潛移默化之後,行為習俗都能逐漸改善。如王纘緒集團軍守大洪山數載,1941年正值鄂北、豫西一帶發生大饑荒,赤地千里,人民真至易子而食的地步,而一向講求高度生活享受的王總司令,那時竟能與士卒共甘苦,食樹皮草根而無怨。後來王部調至後方整訓,官兵見襄樊市上尚有白米出售,王部向以不守紀律聞名,那時雖垂涎欲滴,也絕未聞有搶劫米店的事發生。且抗戰數年,出生入死,王纘緒所部之功亦不讓友軍。可見人心向善,領導者苟能以身作則,大公無私,天下實無不可用之兵。

其次,如張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團軍積習亦深,軍中煙賭,習以為常。甚至張總司令本人及其部下師長劉振三等均有煙癖。他們沾染於舊社會的傳統惡習,受毒已深,戒除不易,我也雅不願當面訓斥,使其難堪。一次,我親赴襄河西岸荊門張部防地檢閱,集合部隊訓話。略謂:我們軍人在此國難期間,為國家、民族圖生存,個人的生命均隨時準備犧牲,難道我們還沒有勇氣與決心來維持軍紀嗎?但是煙賭兩項,實是軍中的大忌。這兩項如不能戒絕,我們還說什麼殺敵報國呢?訓話檢閱之後,我便離開張軍他去,只望其聞言內疚,逐漸改正。

孰知張自忠是個血性漢子,他聽了我諄諄開導,自覺慚愧萬分。我離去的翌日,自忠便集合他的部隊訓話,以革除惡習、誓死報國的大義勖全軍將士。最後,自忠大聲問:「昨天李司令長官對我們的訓話,你們聽到了沒有?」

全軍將士大聲同答:「聽到了!」

自忠又問:「戒除煙賭嗜好,你們做得到,做不到?」

將士又大聲同答:「我們做得到!」

自忠說:「我們要做,應先自我總司令和軍長、師長做起。」便命副官將他的煙具拿出來,當眾搗毀。並宣布,此後軍中官兵有煙癖的,若不自動戒除,即依軍法懲治。因而第三十三集團軍中原已發展至無可救藥的煙賭兩項惡習,數日之內,竟根絕無遺。而戒煙後的張自忠,未幾竟身先士卒,戰死沙場。凡此均可見中國軍人坦率、忠誠的可敬可愛,以及「師克在和」一語意義的重大。

1939年9月初,希特勒忽出兵侵略波蘭,英、法因與波蘭締有軍事同盟條約,遂被迫對德宣戰,歐戰爆發了。為應付這個突如其來的新局面,蔣委員長特地在重慶召集軍事會議,加以商討。我便應召赴渝。其實在會上所討論的仍然只是一些國內戰事的問題罷了。

此次赴渝,最使我高興的便是我又見到美國大使館武官史迪威上校。他聽說我到了重慶,特地專柬請我吃飯。一見面,史迪威便蹺起大拇指向我說:「李將軍,給你說對了,歐戰真的打起來了!哈哈!」

我說:「上校,事不只此啊!萬一不幸,英法聯軍為德國所敗,以我預測,它的侵略箭頭大有指向蘇聯的可能呢!」

史迪威大笑說:「將軍,你又要作新推測了。德、蘇已簽了十年互不侵犯協議,你知道嗎?況且英法聯軍有馬其諾防線為屏障,德軍要突破此一堅固無比的要塞地帶,談何容易,所以歐戰一定成為持久消耗戰之局。誰勝誰負,將軍言之未免過早。」

我說:「史上校,你知道希特勒在《我的奮鬥》一書上,不是以消滅共產主義為己任嗎?難道你相信希特勒和你一樣誠實,真的在十年之內不侵犯蘇聯嗎?照我看來,希特勒的話不算話!至於馬其諾防線,雖然堅固,也須有戰鬥意志堅強的部隊防守,與激昂的民氣作後盾,才可予希特勒以嚴重的打擊。英法當局以往一味以姑息政策對付侵略者,自無從提高軍心與民氣。今日倉促應戰,試一分析雙方運用政略和戰略的優劣,英法初期軍事的挫敗恐難避免。再者,今英法既有事於歐洲,自無力保護其在東亞的殖民地,所以近來日本特彆強調『大東亞共榮圈』的口號,其欲稱霸太平洋,已甚明顯。說不定將有不利於貴國的行動呢!」至此,史上校似仍半信半疑,但也不再置辯,只說這種變化太大了,只有上帝才曉得。乃相與大笑。

過了兩天,蘇聯大使也請我喝茶,在座只有首席顧問朱可夫中將和一中國譯員。蘇大使約我晤面的動機,可能是由於塔斯社遠東副社長羅可夫曾在徐州戰地聽我分析未來國際形勢,事隔一年又半,一部分竟已不幸而言中,故朱可夫等也想親自聽聽我的言論。

蘇大使中等身材,文質彬彬,有東方人面孔。朱可夫則身材魁梧,面孔巨大而眼睛細小,不愧為北極熊的典型。兩君性情沉默,很少言笑,一見而知為深思沉毅的人物。與史迪威上校的豪放活潑、談笑風生恰成一對照。稍事寒暄,蘇大使即開始問我,對歐戰今後發展的觀察如何。我乃用極客觀的態度作分析,略謂:英法因與波蘭訂有軍事同盟條約,此次被迫對德宣戰,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在戰略上已居下風。聞英法軍民戰鬥意志並不旺盛,唯馬其諾防線是賴,須知在戰爭史上,未有攻不破的要塞。若英法聯軍不幸失敗,巴黎淪陷,法國屈服,則希特勒動員了數百萬勁旅,一旦失去攻擊的目標便很可能乘戰勝的餘威,東向進攻蘇聯,實現其《我的奮鬥》一書上的預言,故蘇聯應早為之計。說至此,朱可夫忽然離座,在客廳中躑躅思索,似頗有同感。

我繼續說,屆時日本的動向甚可注意,因日本素有南進派與北進派之分,此後南進乎,抑北進乎?頗可尋味。日本雖負有德、日、意三國軸心反共同盟的義務,似應向西伯利亞進軍,夾擊蘇聯。可是它的侵略大陸政策已陷在中國泥沼之中,自不願再向西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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