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編 八年抗戰 第四十九章 暴風雨的前夕

1937年7月7日夜11時「盧溝橋事件」的爆發,實為日本帝國主義要淪中國為日本殖民地的最後一擊。我全國軍民至此已忍無可忍,而奮起抵抗,企圖死裡求生,或與日偕亡。

日本侵華系明治維新以來的一貫政策。1929年7月25日,日首相田中義一上日皇的奏摺說:「如欲征服中國,必須征服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便是這一狂妄政策的中心要義。然自甲午以來,中國因苟延於列強均勢之下,門戶開放,利益均沾,日本軍閥侵華的行動,尚畏懼列強幹涉而有所顧忌。直至「九一八」之後,日本才明目張胆侵略中國。「九一八」事變本是若干少不更事的日本少壯派軍人冒險的嘗試,尚非日本政府的有計畫行動。無奈我國政府應付失策,抱不抵抗主義,而國際聯盟又作壁上觀,不積極制止日本暴行,遂助長了侵略者的氣焰。於是,「一·二八」淞滬之戰與偽滿的成立,相繼發生。1933年日軍更西侵熱河,窺伺關內,迫我簽訂《塘沽協定》。由是義大利墨索里尼也起而效尤,派兵進攻衣索比亞了。

至希特勒於1933年登台以後,竟公然廢除《凡爾賽條約》,這也是國聯的姑息政策所誘致。歐洲多事,列強無暇東顧,日本侵華乃益發積極。1935年日竟使漢奸殷汝耕在冀東組織「自治政府」,割裂河北省政權,使其成日本的附庸。而日本軍閥猶嫌其政府侵華不夠積極,竟於1936年發動「二二六」政變,樹立軍閥政權,退出國聯,不顧西方抗議,一意侵略中國。內閣總理廣田更向我政府提出制止抗日運動,承認偽滿、經濟合作與共同防共的所謂「三原則」,迫我接受。我政府如接受此「三原則」,即無異亡國,如果拒絕,則日本大舉武力侵華將為必然的結果。在此局面之下,南京中央政府乃一味拖延,日本軍閥則步步進逼。組織冀東偽政府之後,繼之以進兵察、綏,組織內蒙偽政權,並企圖使華北五省「特殊化」。日韓浪人更乘機在中國販毒走私,無所不為,日本侵華方式的下流,實史無前例。局勢發展至此,已無可收拾,全面抗戰的爆發,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值此時期,我們在西南,便覺全面抗戰的暴風雨即將臨頭,蔣先生和中央雖一再拖延規避,最後還是無路可走,非挺身而出領導抗戰不可。所以我們在廣西建設的中心目標便是準備全面抗戰,但是以一個老大落後的中國,一旦全面抗戰爆發,我們怎樣才可以作有效的抵抗,以制暴日於死地呢?經過長時期的反覆考慮和研究,我於1933年草擬了一篇討論抗日戰略計畫的論文,名之曰《焦土抗戰論》。「焦土抗戰」四字後來在抗戰期間曾被廣泛引用,成為一項最悲壯的抗戰口號。我這篇論文便是這一口號的來源所自。

在這篇論文里,我特地指出,與其聽任敵人蠶食而亡國,毋寧奮起而全面抗戰以圖存。我們雖是一個落後國家,工業建設和交通設備尚未現代化,從戰略方面說,若日本侵略者實行堂堂正正的陣地戰,則彼強我弱,勝負之數,不待蓍龜。故敵人利在速戰速決,以迫我作城下之盟。但吾人必須避我之所短,而發揮我之所長,利用我廣土眾民、山川險阻等優越條件來困擾敵人,作有計畫的、節節抵抗的長期消耗戰。到敵人被誘深入我國廣大無邊原野時,我即實行堅壁清野,使敵人無法利用我們的人力和物資,並發動敵後區域游擊戰,破壞敵人後方交通,使敵人疲於奔命、顧此失彼,陷入泥沼之中,積年累月,則暴日必敗無疑。這便是我《焦土抗戰論》一文的精義所在。「焦土抗戰」一詞的涵義,並非真箇自行對所有物資燒毀一空,而是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理,以激勵全民與敵人鬥爭。

文成之後,我即送給胡漢民先生,希望用他的名義發表。因胡氏是黨國元勛,望重中外,以他的名義發表,更可引起國內外的重視。胡先生看過該文之後,承認我的看法完全正確,不過,他說,他是個文人,以文人談兵,反令人有鑿枘不投之感,而我既是一員握重兵的將領,倒不如由我自己發表。在胡氏敦促之下,該文乃由我自己署名,送交報館和通訊社發表。全國各報競相轉載,成為當時輿論研討最熱烈的題目之一。

「九一八」、「一·二八」以後,我國民間的抗日運動極為澎湃,當時借抗日口號而別有所圖的,雖然大有人在,但是絕大多數人民,都是激於義憤,情難自抑。無奈中央有意敷衍日本,竟通令壓制各地的抗日運動。兩廣因一向與中央的政治主張相徑庭,故兩廣的抗日運動獨能不受干擾。我們兩廣,尤其廣西,抵制日貨的徹底,可說史無前例,真是尺布寸紗也不能偷關一步。

日方有見於此,乃多方派人來粵做拉攏的工夫。因此,「九一八」以後的兩三年內,日本軍、政、商、學各界要員訪粵,並來我私邸訪問的,多至百餘人。軍人中,如土肥原賢二少將、松井石根中將、岡村寧次少將、梅津美治郎少將、板垣征四郎少將、鈴木美通中將、和知鷹二中佐、臼田寬三、服部、中井、吉野、佐方等,都是後來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中的要角。

文人、政客、學者來訪的,如現任日本國有鐵道總裁的十河信二,便是當年與我長談過的訪客之一。年前十河氏來美,我們於紐約暢談往事甚歡。

對於這些日籍訪客,我總是開門見山毫不留情地痛斥日本強佔我東北的狂妄行動。以同文同種之國,中日兩民族亟應相親相重,以維持遠東和平。而日本不此之圖,卻一意步西方帝國主義的後塵,變本加厲侵略中國,可恥孰甚?我一再強調說,日本咄咄進逼,最後必然要引起中國的全面抗戰。試問以日本蕞爾小國,是否可將中國一舉吞沒?如不可能,則戰事必然曠日持久,使日本陷入泥淖而無法自拔,最後必惹起世界大戰,日本玩火自焚,終要招致滅亡而後已。

一般日本人,在我責以大義以後,都有赧然無辭以對的表示,唯獨土肥原和松井二人卻態度倔強,向我反駁,此事已詳見第三十九章。其他日人則有一共同遁詞,說中國國勢不振,赤禍瀰漫,蘇聯最後必將以中國為踏腳石而侵入太平洋,赤化東南亞。中國的東北位居蘇聯東進的要衝,而中國無力防守,為免淪入蘇聯之手,日本實不得不越俎代庖云云。

針對這一點,我竭力反駁說,諸君此項遁詞實是自欺欺人。為著反共,必須侵略中國,這種理論不值一駁。如真有一二糊塗君子,以為侵略中國可以反蘇,則他們將來所招致的結果將適得其反。中日交戰,適使蘇聯坐收漁翁之利。日本也將為淵驅魚,把中國廣大的抗日群眾驅向蘇聯懷抱,同時予中國共產黨以坐大之機,將來赤化中國,禍延遠東。

日本訪客中,除少數頑固分子外,大都對我這項分析,口雖不服,而心然其說。在和他們廣大人群接談之後,我深深覺察到,日本人之間對侵華、反蘇兩項抉擇實持有不同意見。縱使是少壯軍人之間,意見也相去甚遠。南進、北進兩派頗為格格不入,陸軍和海軍也時相水火。

當時訪粵的日本少壯軍人中,和知鷹二中佐便是不贊成侵華而力主反蘇的重要分子。他在和我接談時,對我的分析幾乎完全同意。他認為日本侵華是最大的錯誤,蘇聯才是日本的真正敵人。日本應聯華反蘇,不應把中國趕入蘇聯的懷抱。因為觀點相同,和知在粵和我相處甚得,可說無話不談。後來滬戰爆發,和知任少將旅團長,在大場和我軍血戰。嗣因發表反戰言論,為軍部褫去兵柄,轉任運輸司令。太平洋戰爭爆發,又奉調為日本駐菲律賓佔領軍參謀長。戰後,曾以戰犯身份被捕入獄,嗣因渠一向反對「南進」,且在菲期間,對美國戰俘多所庇護,故獲無罪釋放,此是後話。

在廣州時,我便看到「南進」派極為得勢,咄咄逼人。我乃竭力拉攏「北進」派,企圖擴大兩派間的摩擦,並乘此刺探日本侵華的秘密。因此,我與和知的交情日篤,和知也引我為中國知己,不時有意或無意地將侵華機密泄漏給我方情報人員。擔任此項重要任務的人,便是何益之君。

何君是遼寧大連人。日本帝大法政科畢業,能操流利日語。「九一八」事變時,自大連逃出,企圖到關內投效。但因關內無親無友,不特請纓無路,甚至無計糊口。不得已,又潛返東北,終因其學歷過人,日語流利,為日本軍方所羅致,派充日本駐華南各機關華語譯員。他遂乘機與土肥原、板垣、岡村、和知等廝混極熟,以故所有我的日本訪客都請何君為通譯。

我和何君見面多次之後,覺得他為人正派,年輕熱情,何以竟甘心事敵呢?一次,我便秘密著人約其來私邸一談。

見面之後,我便很誠懇地問他說:「何先生,我看你是位有德有才的青年,現在我們的祖國如此殘破,你的故鄉也被敵人佔據,祖國命運已到生死存亡的邊緣,你能甘心為敵人服務而無動於衷嗎?」

何君經我一問,頓時淚下。他因而告訴我,他於「九一八」事變後入關投效失業的一段往事,以及後來為日本軍部羅致,充當傳譯的經過。

我說:「何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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