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編 十年國難與內戰 第四十三章 所謂「武漢事變」之因果

1929年發生的所謂「武漢事變」,事實上僅是蔣先生挾天子以令諸侯、志在消滅異己的許多戰爭之一而已。

蔣先生企圖用武力消滅異己,遠在北伐剛完成時,似乎便已決定。1928年7月底,我自北平回到南京後不久,便在李濟深家裡聽到一則驚人的消息。李濟深當時住在南京鼓樓附近一座小洋房裡,渠因曾兼黃埔軍校副校長職,故家中常有黃埔學生出入。某次,有一位粵籍黃埔生去找他,並告訴了他一項特別消息。略謂:

蔣校長此次(1928年7月杪)自平返寧道上,曾在蚌埠稍事逗留,並召集駐津浦沿線的第一集團軍中黃埔軍校出身上尉以上軍官訓話。訓話時,發給每人一小方白紙,並詢問大家,北伐完成後,軍閥是否已經打倒,認為已經打倒的,在紙上寫「打倒了」三字,若認為尚未打倒,則寫「未打倒」三字。各軍官不知校長的用意,為仰承其意旨起見,概按照事實,作正面的答覆。蔣看後大不以為然,遂再度訓話說,你們認為軍閥已打倒了,其實不然。舊的軍閥固然是打倒了,但是新的軍閥卻又產生了。我們要完成國民革命,非將新軍閥一齊打倒不可。蔣氏最後更強調說,只有連新軍閥一齊打倒,你們才有出路,你們現在當連長的人,將來至少要當團長云云。

我問李濟深,你看蔣先生所說的「新軍閥」是指哪些人呢?李答道,蔣先生向來說話是不算數的,不過隨便說說而已。我說,恐怕沒有這樣簡單吧?我們分析之下,俱覺驚異。從這些小事上,可以看出蔣先生是如何計畫以利祿引誘其部屬,從事消滅異己的內戰。

另一件事也可證明蔣先生的居心叵測。1928年秋季,共產黨在江西已十分活躍。朱德、毛澤東在井岡山會師,江西被他們鬧得天翻地覆。江西省省主席朱培德束手無策。南京、上海的江西同鄉會也常向國民政府請願,乞加派軍隊進剿,但蔣先生置若罔聞。一天在南京,朱來訪我,說,屢請辭去江西省省主席既不準,請抽調部隊赴江西剿共又無下文,所以他擬向我「借」一軍或兩軍人,前往助剿。我告訴他說,我當然樂於調撥部隊,歸你指揮,可是我二人不能私相授受,軍隊是國家的,必須蔣先生髮一紙命令,方可調動。朱培德高興異常,立刻邀我一同去見蔣先生,請他頒發命令。

見蔣時,朱培德即將我們私下商議的事委婉陳述。蔣先生聞言,似乎很覺奇怪,望了我一眼,說,用不著自兩湖調兵去剿,江西的軍隊一定剿得了。朱培德還在訴苦說,江西共產黨已有燎原之勢,不可忽視。蔣先生說,那只是一些土匪,為害不會太大。蔣氏此言大出我意料之外,因此我在一旁坐著,終場未發一言。兩人遂掃興辭退。和朱培德同車回寓途中,我問朱說,蔣先生為什麼不要我自兩湖調兵呢?因按中國軍界的惡例,擁兵將領為保存實力,多不願輕易出兵助友軍作戰。今我一反常例,自動允許出兵,而蔣先生未加思索,即連聲說「不需要」,實令人不解。朱培德說,那沒有什麼費解,只是蔣先生不樂意我二人要好罷了。

除朱氏所說的原因之外,我想蔣先生可能還另有顧慮。蓋由兩湖方面調部隊到江西剿共,如果成功,則我難免有「震主」之功,實非其所願。

到了9、10月間,江西東南地區共軍攻城略地,噩耗頻傳。我迫不得已,再向蔣先生建議,請派遣其第一集團軍駐南京的劉峙第二師,前往助剿,以遏亂源。因劉氏籍隸江西,且為蔣先生的親信,況該師已擴充到五個團,實力雄厚,較朱培德的殘破的第三軍(共兩師,僅六個團)的實力,有過之無不及。調劉去江西增援,可謂人地相宜,必能得到蔣的同意。不料蔣先生竟說:「你們為什麼這樣恐懼共產黨?」我說:「我們絕不可將具有武裝的共產黨部隊與土匪等量齊觀。因他們有共產主義的理想,有鐵的紀律、嚴密的組織,有第三國際作背景,有刻苦、冒險、耐勞的知識分子領導,豈能目為土匪或烏合之眾?」蔣先生聽了我的話,忽然嚴肅地說,只要你相信我、服從我,一切都有辦法,不必如此焦急。至此,我就很坦白地說,現在社會上有一種不脛而走的流言,說「黨軍北伐,而政治南伐,黨軍可愛,黨人可殺」。我們如細推此語的涵義,實足發人深省。從前北京政府的官僚和軍閥,雖作惡多端,然尚畏人言。今日全國統一了,我們標榜以黨治國,凡人民對我中央政府設施有不滿的,則辦黨的同志動輒以文字宣傳作反擊,不說他們是共產黨的同路人、官僚餘孽、買辦洋奴、奸商市儈,便說是土豪劣紳、地痞流氓。帽子滿天飛,務使人民大眾鉗口結舌而後已。須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我中央政府如不正本清源,勵精圖治,使人民能夠安居樂業,而專以壓制人民為能事,則前途殊未可樂觀。如此則不獨我個人力量極其微薄,擁護總司令無濟於事,即有一百個李宗仁擁護總司令也無能為力。蔣先生聽後,默默不發一言,自然是忠言逆耳,不是他所樂聞的。這是我為共產黨問題,第二次向蔣先生陳述意見,而引起不愉快的情形。

此後不久,一個早晨,有位中外聞名的銀行家朋友來訪我,說,上星期宋子文部長到上海召集金融界首要,籌借巨款。但是各行業負責人都以政府底定東南到現在已一年有半,每向商家籌款,總是有借無還,現今各行業頭寸短絀,實無法籌借。幾經磋商,終無結果而散。不久,宋部長即以國府蔣主席名義,請各行業首要到南京,並由國民政府以茶會招待。到會的共二十餘人,蔣主席親臨訓話。略謂:江西共軍猖獗的情形,料為各位所周知,現在政府急於調遣大軍前往痛剿,但開拔費尚無著落,所以才派宋部長去上海,請諸位幫忙,而你們推說頭寸短少,無錢可借。須知今日不僅江西有共軍蔓延,即在上海潛伏的共產黨也不在少數。你們如不肯幫助政府解決困難,一旦上海共產黨「暴動」,政府又何能幫助你們去鎮壓呢?說完便悻悻離去。

蔣氏去後,與會者相顧愕然,一時無所措其手足,又不敢自行散會。幸而其中有一位發言道,政府派兵剿共,連開拔費也無著落,同人等應體念政府困難,同去限期籌足政府所需的借款。會場中人一致附和,乃請宋部長用電話報告蔣主席,才得奉命散會。會後,大家因蔣先生以共產黨「暴動」來嚇人,用心險惡,莫不搖頭嘆息。

最初,我想蔣先生既以跡近敲詐的手段,以剿共為借口,向商人籌得巨款,則調劉峙第二師去江西必可實現。孰知巨款到手以後,軍隊開拔仍杳無音信,實使我感到不妙。

又張靜江先生此時已任浙江省省主席,因關懷國事,常到南京去向蔣先生陳述意見。某次,他特地約蔡元培、李石曾、吳稚暉諸元老暨李濟深和我,到其寓所喝茶聊天。靜江忽然慨嘆地說,從前介石未和宋美齡結婚時,我凡向他有所建議,他莫不靜心傾聽,且表示考慮採納。今則態度完全兩樣了,大約已為宋美齡及其姐妹所包圍。昨日和介石談話,他忽然衝動,大發脾氣,說要做這件事你也不贊成,要做那件事你也不同意,動輒得咎,倒不如讓我辭職,讓共產黨來干好了。

張又說,介石每拿共產黨來嚇人,很是奇怪。希望各位也常對介石晉言。尤其是兩位李先生,手握兵權。介石是很講現實的人,倒容易聽你們的良言。

我聽完張氏的話,便說,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雖然站在黨的立場,也可晉言,不過若太逾越身份的話,反易發生無謂的誤會,而引起更不良的後果。

當時在座諸人中,發言最多的是吳稚暉。一口無錫土話,措辭滑稽,令人發噱。他口沫橫飛,滔滔不絕地說,蔣先生個性倔強,自信力極大。勸大家不宜晉言。他尤其叮囑靜江先生要壓抑感情,不可常向蔣先生啰唆。與其明知無濟於事而強為之,徒引起無謂反感,實屬不智之舉。

稚暉又說,若說句粗話,蔣先生是個流氓底子出身,今已黃袍加身,一躍而為國府主席,自然目空一切。和昔日流浪上海,為靜江先生送信跑腿時,自不可同日而語。最好大家信任他,由他放手去干,不必對國事濫出主張。做得好,固然是他分內的事;做得不好,也是他的責任,免得推諉到別人身上。

我當時心裡想,這位無政府主義的吳先生,他對蔣先生的批評,確有深入獨到之處。不過對事對人毋乃太無責任感了。真是「逢君之好,長君之惡」,兼而有之。聽了吳的話,張靜江似有悒悒不樂之色,大家乃不歡而散。

綜合那銀行家和張靜江等所說,蔣先生拿共產黨問題來恐嚇要挾黨內外的人,甚至西方友邦的心跡,實不辯自明。中國古語所謂「養寇自重」,正是蔣先生的作風。我於是恍然大悟蔣先生不願派兵往江西剿共的真正原因,真所謂愚而好自用,玩火自焚。

蔣先生既然對真正的敵人共產黨要養以自重,對黨內的異己就要設法鋤除了。他的第一個目標原是馮玉祥。

編遣會議無結果而罷,馮玉祥悄然離京後,蔣先生極為憤慨,一再向我表示要對付馮玉祥,並試探我的反應。後來並派吳忠信來向我疏通,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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