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編 北伐回憶:從鎮南關到山海關 第四十一章 善後會議與東北易幟

在我國歷史上,凡是大兵之後,善後問題總是難處理的。北伐完成,自然也不能例外。

平津克複時,由於中央任命文武官員實際上均為蔣先生一人所操縱,有欠公允,導致心懷怨恚,而表示沉默反抗的,便是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因直隸(旋改稱河北省)、察哈爾兩省及北京(旋改北平)、天津兩市的光復,實系第二、三、四各集團軍協力作戰的戰果。然戰後中央政府對光復地區地方軍政機關人事的安插,除第四集團軍保持一貫作風不薦人外,幾乎全是閻系人物;馮玉祥僅分得北平特別市市長和崇文門統稅局一所。此稅收機構原為北京政府歷任總統私人佔據的肥缺,每月收入約二十萬元。這數目對擁兵十餘萬的馮玉祥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面對坐擁河北、察哈爾兩省暨平、津兩市的閻錫山,難免感覺不平,因而發生怨言。

蔣先生這種措施,事實上也是一種權術。意在挑撥本已互相嫉妒的馮、閻二人,使其發生齟齬,以便控制。閻錫山對蔣先生的厚己固然感到心滿意足,但是久歷官場的馮玉祥,對蔣先生的用意豈有不知之理。因此他對閻氏尚無甚惡意,而對蔣先生的運用詭譎伎倆,卻積憤很深。

因此蔣先生於6月中旬電邀我和馮、閻到北京舉行善後會議時,馮玉祥遂託病複電不來參加,並電令其駐漢口代表李鳴鐘向我解釋,希望對他原諒,順便探測我對善後會議的態度和意見。馮氏此時坐擁重兵,虎踞西北陝甘各省和中原河南四戰之區。他的消極態度,不特對蔣先生面子上極為難堪,而中央政令在全國即將統一之時,遭受極大的阻力,尤損威信。

馮氏的消極抗令,就事論事,也情有可原。因馮軍所駐西北各省均極貧瘠,地方收入不足以養重兵。今平津光復,地方稅收甚豐,馮軍幾一無所獲,安得不怨?

事實上,軍事新勝之後,諸將爭功本不易應付,而蔣先生不但不善加處理,反想擴大其矛盾,促成其惡化,以收漁利,實有失全國軍事統帥的風度,居心也不可恕。我當時在武漢目擊這種事態的演變,內心頗引為隱憂。於是一面電中樞,主張裁兵,移軍費作工農建設,以政治方式解決國內的紛爭(此一裁兵電報曾傳播各地,頗為輿論界所讚揚);一面派曾在馮處任職的高級參謀黃建平偕李鳴鐘前往河南新鄉,慰問馮先生的病狀,並代為懇切陳述我對善後會議的意見。略謂:民國成立以來,外有帝國主義的侵凌,內有軍閥的割據,北征南討,擾攘經年,民苦已久。今賴將士用命,人民輸將,北伐既已完成,國家統一在望,倘善後會議遭受挫折,中央固有責難,人民也不會諒解,則吾人何以自處?深盼馮公顧全大局,忍辱負重,扶病北上,參加善後會議,則公私兩利,實國家之幸。旋接馮氏複電,略謂:黃、李兩君蒞臨,並出手示,情誼拳拳,銘感肺腑,至分析時局,洞若觀火,尤為欽佩。我兄如北上參加善後會議,弟當扶病奉陪末座云云。我接此電後,極感快慰,隨即拍電報告蔣先生。中央諸公獲此清音,一天雲霧頓時消散,歡忭可知。那時,蔣先生已派吳忠信來漢,擬請我居中調處,因我實是擔任這項任務最適當的人選。論攻克平、津的戰功,我第四集團軍或在第二、三兩集團軍之上;但我軍功成不居,祿亦弗及,我輩也從無怨言,殊足以為馮玉祥作規範。不意我已自動從旁疏解,並已獲得了圓滿的結果。

南京接電之後,蔣總司令乃決定約我同道往新鄉,親約馮玉祥往北平開會。這是蔣氏捨近求遠,取道武漢,前往北平的原委。

1928年6月下旬,國民政府乃正式通過設立裁兵善後委員會,並決定於北平召開善後會議。6月28日蔣總司令率總參謀長李濟深、中委蔡元培、吳敬恆、張人傑、戴傳賢及隨員張群、陳布雷等一行二十餘人,自寧抵漢。我既為武漢政治分會主席,少不得帶了文武官員暨各民眾團體到江畔歡迎。旗幟招展,鑼鼓喧天,為蔣總司令復職以來難得的盛會。當晚設宴為諸公洗塵。誰知在此宴會上,竟發生一項不愉快的小事件,後來蔣先生歧視第四集團軍,可能便種因於此。

原來在宴會舉行時,我第四集團軍中的夏威、胡宗鐸、陶鈞三軍長俱未出席奉陪。盤箸虛陳,情形頗為尷尬。我發覺之後,立即派人去催,他們竟都託故不來。此事使位居首座而氣量褊狹的蔣總司令頗為難堪,心頭自然不悅,可能更疑竇叢生。

其實,夏、胡、陶的缺席並無惡意。只是他們三人都是習於戰場的生活,粗邁豪爽,不拘小節。性喜高談闊論,大碗斟酒,大塊吃肉,對於蔣總司令特意裝模作樣、嚴肅靜穆的官場應酬,感覺乏味和不慣。我間或有款待上賓的正式宴會,他們三人也往往不參加,並說:「有總司令在招待難道還不夠光輝,要我們去幹什麼呢?」我也不以為意,因一般宴會他們本可不必參加。

但是這次的情形便不同了。我們的主客是復職不久的最高統帥——蔣總司令。在這場合,他們三人一致不參加,就容易引起誤會了。事後,我深悔沒有事先關照他們三位粗枝大葉的莽漢,以致造成不愉快的場面。

更壞的是,宴會的翌日,蔣總司令循例檢閱第四集團軍駐漢部隊。我首先致簡單歡迎詞,然後恭請蔣總司令訓話。訓詞當然冠冕堂皇,大意謂:革命軍人應忠誠擁護中央政府,應盡階級服從天職和確守軍風紀,不惜為國家犧牲云云。蔣氏辭畢,不料身為閱兵總指揮官的胡宗鐸心血來潮想出風頭,突然站出閱兵台前,對中央來賓諸公和官佐士兵,提高嗓子,大放厥詞。略謂:革命北伐軍在進展期中,中央政府政潮迭起,以致影響軍事,屢受波折。自今以後,深盼中樞開誠布公,賞罰分明,用人唯才,造成政府廉潔風氣,俾武裝同志為國犧牲才有代價,才有意義等語。這番話顯然與蔣總司令的訓詞針鋒相對,使我驟然陷於誠惶誠恐的境地。宗鐸此種言論,發之於私人談話之間,尚無不可,在這種場面下公開演說,實在大為不雅。蔣先生當然大為不快,此事可能也是他後來決定消滅第四集團軍的原因之一。

這兩不幸事件發生後,我曾因夏、胡、陶三人不識大體,認真地訓斥了他們一番,然究有何補?

夏、胡、陶三人都是革命軍中第一流的戰將。然因百戰功高,本已有驕蹇之態,一旦戰事平息,住入繁華的大都市,經不起聲色犬馬的誘惑,都娶了年輕的新歡,宴安鴆毒,目無餘子;及捲入政治漩渦,又因缺乏政治素養,難免誤事。言念及此,益覺秉政當國、用人行事的不易。

6月30日我們一行在蔣總司令率領之下,自漢口專車北上。原擬徑赴新鄉訪問馮玉祥,但馮氏來電約在鄭州晤面。翌日早晨,我們車抵鄭州時,馮氏已自新鄉趕到,在車站迎接,握手相談甚歡。

此時是7月上旬,中原天氣已漸燠熱。馮氏設午宴款待我們。我見馮身軀結實,滿面紅光,無絲毫病容,然他在宴會席上仍頻頻咳嗽。望其人,聽其聲,分明是假咳嗽。我就用膝蓋碰了碰坐在我身旁的李濟深。散席後,我問李:「你看馮先生在害病嗎?」李微笑道:「他在扮戲!」

與馮小聚後,我們仍搭原來專車北上,馮則另乘一車隨後。翌日,當車抵北平郊外的長辛店站時,閻錫山、白崇禧等都親自來迎。這是我和閻錫山第一次晤面。閻是中等身材,皮膚黧黑,態度深沉,說一口極重的山西土音,寡言鮮笑,唇上留著八字鬍須,四十許人,已顯蒼老,一望而知為工於心計的人物。渠為山西晉北人,生於清光緒九年(1883年),早年留學日本士官學校,據閻的同學程潛告我,渠在日本留學時成績平常,土氣十足,在朋輩之間並不見得有任何過人之處。誰知其回國之後瞬即頭角崢嶸,馳名全國,為日本留學生回國後在政壇上表現最為輝煌的人物。民國初年曆任山西都督、山西督軍等職,勵精圖治,革命軍北伐至長江流域,渠即向國民政府輸誠,成為中國政壇上的不倒翁。錫山為人,喜慍不形於色,與馮玉祥的粗放,恰成一對比。

我們一行抵平後,於7月6日齊赴北平香山碧雲寺總理靈前,舉行祭告典禮。由蔣先生主祭,我和馮玉祥、閻錫山任襄祭。祭告典禮開始時,蔣先生忽撫棺慟哭,熱淚如絲。馮、閻二襄祭也頻頻抆淚,狀至哀傷。我本人卻在一旁肅立,雖對總理靈柩表示哀悼,但並未墮淚。竊思總理一生,事功赫赫,雖未享高壽,然亦盡其天年。如今北伐完成,中國統一於青天白日旗下,功成告廟,也足慰總理和諸先烈的英靈於地下。撫棺慟哭,抆淚相陪,都似出於矯情,我本人卻無此表演本領。

我們到北平去,原以開北伐善後會議為標榜。當時參與會議的,計有:蔣總司令、馮總司令、閻總司令、李濟深、蔡元培、張人傑、李煜瀛、吳敬恆、李烈鈞、戴傳賢和我,一共十一人。而事實上,並沒有議事細則,更無預定提出討論的大政方針,只是一個座談會而已。說話最多的是吳敬恆,其次是戴傳賢。東拉西扯,不著邊際,開了四天的會,毫無結果可言。吳敬恆屢於席上詼諧地說:「好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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