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編 北伐回憶:從鎮南關到山海關 第三十六章 龍潭之戰

譚延闓、孫科和我於8月23日黃昏,自九江乘「決川艦」下駛。舟行極速,次日天明已過蕪湖江面。我便頻頻用望遠鏡窺探江北的動靜。舟抵和縣兔耳磯時,我忽發現北岸江面,有帆船百數十隻揚帆待駛,自望遠鏡中且可看出有大軍分批上船,我心中頗為詫異。左右隨行人員則說,這是我們自己的隊伍,但是我身為指揮官,知道北岸並無我軍,這顯系敵人在企圖偷渡。

當我們正在注視敵軍行動時,長江中忽又出現一小輪船,逆流上駛,向我船迎面而來。船上且有人用喇叭筒大呼問話,說:「你們是不是李總指揮的船?」我們的船上答話道:「是。」該船上又大呼說,陳總指揮在他們的船上,務請李總指揮停船一晤。

聽到他們的喊話,我知道來船便是陳調元,來打聽我牯嶺會商的消息。我立刻吩咐停船,我船的舵手乃在江面上兜一大圈,將船頭掉向上流,逐漸與陳船靠攏。距離約數十米時,陳調元便站在甲板上,問我牯嶺之行的經過。我沒有回答,只用手招呼一下,仍全神注視江北。只見那百數十艘帆船已起錨下駛,乘風破浪,向我們斜駛如飛而來。這批帆船原在我船上游約六七百碼的對岸。仗著水勢,很快便與我船接近。用肉眼已可看得很清楚,每船所載的士兵二十、三十不等,分排而坐,頭上戴著童子軍式的軍帽,頸上系著白布帶,顯然是敵軍無疑。說時遲,那時快,有一隻敵船已逼近「決川艦」約二十米處,我站在甲板上,大聲喊道:「你們是敵人,趕快繳械!」他們一聲不響。等該船駛近「決川艦」七八米時,忽有一連長模樣的人,一躍而起,從船夫手中搶過一頭有鐵鉤的竹篙,高高舉起,想鉤「決川艦」的船沿,同時叫:「衝鋒!登船!」我見這幫敵人泯不畏死,情勢又萬分危急,便大聲下令船上士兵說:「這是敵人,快開槍!」我船上原有攜駁殼槍士兵一排,乃一齊舉槍向敵人射擊。艦上兩生的排炮四門,和四生的舊炮一門,也同時開炮,向敵人船隻轟擊。陳調元船上的一連士兵旋亦開始射擊。敵人不甘示弱,也頻頻開槍還擊。此時風大浪急,敵船向我們一涌而來,真如蔽江蜉蝣。雙方在短距離內隔船互射,煙霧瀰漫,槍彈橫飛。譚延闓、孫科和我,原來都在船側走廊甲板上,這時乃避入艙房裡面。孫科忙著覓地避彈,我和譚延闓則憑窗觀戰。只見敵船排山倒海而來,有的已向我船靠攏,船上士兵急急放槍,應接不暇。此時我們艙內有一副官也在憑窗射擊,但是他槍法欠准,又無戰場經驗,心慌意亂,竟屢射不中。譚延闓說:「你把駁殼槍給我!」說著,便把槍拿過來,瞄準射擊。譚氏少年時喜騎射,今雖年老,功夫仍在。敵人方靠近我船,未及攀登便中彈落水。迎面蜂擁而來之敵,竟被譚氏打得人仰船翻。

鄰船陳調元隨帶的一連士兵,均用手提機關槍,火力尤猛。敵軍被擊落水,逐浪浮沉,恍似浮鷗。也有敵軍因自己慌亂,致舟失平衡而闔船翻溺江中的。一時槍聲劈啪,水花四濺。時值長江水漲季節,風摧浪卷,嘶號呼救之聲,慘不忍聞。雙方鏖戰二十分鐘,敵船百數十艘,有的折回北岸,有的順流竄至南岸,而沉沒水中的也不下數十隻之多。煙消霧散之後,船上恢複平靜,一場激烈的水戰才告結束。計此役敵人死的約二三百人,傷者倍之。我船上也有數人受傷,唯尚無死亡。

為顧慮敵人用大炮轟擊,陳調元未過「決川艦」詳談。他只說,武漢軍確有東下模樣。我也告以譚、孫兩委員已隨我東來,同去南京。言畢,陳乃駛往蕪湖,我輪也徑駛南京。

陳調元抵蕪湖後,果然接到唐生智的信。信中稱陳為「老師」,大意說,生智已決定東下滬寧,「老師」如願合作,則請為前鋒,進襲南京,如不願,也請將蕪湖讓開,莫阻唐軍東下之路,以免引起誤會而發生意外云云。

陳氏接到此信,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渠既不願與唐氏合作,又不敢單獨與唐軍作戰,乃電南京軍事委員會,請示應付方針。軍委會即複電,如果唐軍逼近蕪湖,陳軍即應向南撤退一日行程,取監視態度,避免與唐軍衝突雲。

我返抵南京之後,尚不及向中央報告廬山會議的經過,便用電話命令第十九軍,說現有一部分敵人在大勝關兔耳磯一帶渡江,著速派兵前往剿滅。旋又命令夏威,將現駐南京近郊的總預備隊八個團,迅速東調,往烏龍山後方集結,準備應援守軍;並告以短期內,敵人必在南京下游附近強行渡江。因根據我的判斷,敵軍在兔耳磯白日搶渡,顯系以聲東擊西手法,故布疑陣,吸引我軍主力於長江上游,而渠則從下游乘虛渡江。我即將計就計,將我軍主力調往下游,等他來自投羅網。

命令下達的次日,便接到第十九軍的報告,兔耳磯渡江之敵已被肅清,繳槍數百支,嗣後並無敵軍企圖續渡。此項報告益發證實我判斷敵情的正確。當天午夜以後,烏龍山腳以東,原為第一軍的防守區域,果然有敵軍南渡登岸成功,向我烏龍山陣地夜襲。我軍只注意江面對岸的敵人,初不料右翼友軍陣地發生意外。我軍倉促應戰,戰況激烈之至。烏龍山有炮台七座,竟被敵軍衝陷其四,我軍死守其餘三座,以待拂曉援兵到達時反攻。

在戰鬥初起之時,我軍不解何以敵人竟從友軍方向而來,遂誤以為是第一軍姚琮暫編師的叛變。因此時霧濃夜黑,既未見敵人渡江,也未聞友軍防區內有槍聲,而第一軍防地中突有一支人馬衝出,向我軍襲擊,非第一軍叛變而何?

戰至天明,才發現敵人原為孫傳芳的北軍,同時八卦洲一帶江上船隻來往如梭,烏龍山腳以東第一軍第二十二師的防地已悉為敵有。事後查悉,才知第一軍換防,原防軍為新編師,未等替換友軍到達,便先行離去,而敵軍適於此時此地偷渡,故雞犬無聲便渡過南岸,時我友軍已不知去向,而敵人援軍大至,向我陣地衝擊,勢極猛烈。我軍乃在夏威親自督戰之下,向敵逆襲。激戰至午,卒將所失炮台全部奪回,並向東繼續掃蕩,在東部地區作拉鋸戰,才把棲霞山克複,交還第一軍防守,第七軍則回原防。

孫傳芳軍向稱能戰,此次背水為陣,破釜沉舟,更具有進無退的決心,數度與我軍肉搏,均被擊退。唯此時我友軍第二十二師的棲霞山主要陣地又被敵攻陷,第一軍全師向南京後撤,敵軍跟蹤追擊,繞出我軍右側,有包圍我軍之勢。我見情況緊急,乃電令夏威自烏龍山陣地向東出擊,奪回棲霞山一部分陣地。我軍既出擊,敵人即停止深入,全師回據棲霞山,瞰射仰攻的我軍。

26日,敵我在棲霞山麓一帶高地反覆衝殺一晝夜,雙方寸土必爭。敵軍志在死守棲霞山,而我軍則志在必得。第七軍第一、三兩師更是有進無退。炮火瀰漫,敵我屍體狼藉,山上樹木幾無全枝,真是崖裂土翻,天日變色。敵軍抵抗的驍勇,與我軍攻擊的慘烈,實為北伐史上所僅見。

激戰至27日清晨,棲霞山麓一帶的高地悉為我攻克。殘敵退據山頂,死守待援;我軍乃將棲霞山合圍,繼續仰攻。然坡峻岩高,我軍攀登殊為不易,而殘敵數千人,困獸猶鬥,居高臨下,槍炮齊施,加以檑木滾石,一時俱來。我軍在李明瑞師長親自率領之下,也攀藤附木,奮勇衝鋒,絕不稍懈。此時據報,長江中適停泊有英國兵艦數艘,遙遙觀戰。英軍見孫軍退到絕頂,情勢危殆,為圖挽救孫軍,竟不顧國際公法,悍然以十英寸的巨炮,向半山我軍轟擊。一時炮聲隆隆,煙霧蔽天,整個棲霞山均為煙霧所籠罩。山頂敵軍視界不清,瞰射效力反而大減。李師長乃於煙幕中一哄而上,山巔敵軍數千,悉數俯首被擒。帝國主義者原為助孫而來,結果適得其反,可謂心勞日拙了。

棲霞山攻克之後,在烏龍、棲霞一帶渡江之敵,遂被全殲。我軍也傷亡數千人,亟待整頓休息。我遂令夏威全師撤返烏龍山原防,將棲霞防地再度交還第一軍防守。是為棲霞山之戰最慘烈的一役。

當棲霞爭奪戰正在激烈進行之時,我們得報,知龍潭已失守,鎮江、高資之間,也有大批敵軍南渡,高、鎮、寧、滬間的鐵路及電訊交通俱已斷絕。警報頻傳,因孫傳芳此時已動員其所謂「五省聯軍」全部,號稱十一個師及六個混成旅之眾,傾巢南犯。

敵軍南渡的主渡點在龍潭。開始渡河之前,先由上下游佯渡,以牽制我軍。實施渡河時,卻先由江北的通江集、望江亭等地向烏龍山東側登陸,以牽制我左翼部隊,然後突向棲霞山、龍潭等地強渡,佔領各險要高地,以掩護後續部隊登岸。

因此,當我方烏龍山的一部分炮台和棲霞山為敵所佔時,龍潭也同時失守。所幸白崇禧在自滬返寧途中,被阻於無錫、鎮江之間,乃就地調集附近第一軍各部向龍潭反攻,與我軍呼應,形成對孫軍東西夾攻之勢。

白崇禧之所以能在此緊急關頭坐鎮鎮江,指揮反攻,其中有一段微妙的經過,也可說是「無巧不成書」。

先是,蔣總司令下野之後,胡漢民、吳敬恆等也先後去滬,南京方面唯剩何應欽、白崇禧、李烈鈞和我等數人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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