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編 北伐回憶:從鎮南關到山海關 第三十五章 總司令下野,寧漢息兵

蔣總司令於8月6日自津浦路前線返抵南京,忽然有電給我,該電僅寥寥數語,要我立刻從蕪湖防地往南京一晤。那時我已得到前方受挫的消息,詳情卻未悉,市面人心已見浮動。我便即日應召前往。到總司令部時,才知蔣總司令已於當日去湯山溫泉休息。我就掉轉車頭,向湯山疾駛而去。

一見面,他便說:「這次徐州戰役,沒有聽你的話,吃了大虧,我現在決心下野了!」

我聞言大吃一驚,便說:「勝敗乃兵家常事,為什麼要下野呢?」

蔣說:「你不知道,其中情形複雜得很。武漢方面一定要我下野,否則勢難甘休,那我下野就是了。」

我說:「在此軍情緊急時期,總司令如何可以下野?這千萬使不得。現在津浦路上一再失利,你下野必將影響軍心民心。武漢方面為什麼一定要你下野呢?他們現在也分共了。站在反共的立場上來說,雙方已殊途同歸,不過我們早走了一步罷了。大家既已步調一致,便應捐除成見,既往不咎,恢複合作。」

蔣仍舊搖頭說:「你不知道內幕,情形複雜得很。」

我說:「你最好派員到武漢去疏通,多說些好話。我也派人從旁斡旋,以免同室操戈,為敵所乘。」

蔣說:「交涉疏通是無補於事的。我是決定下野了……」說著,他便拿出一張擬好的初稿文告,說是他下野的「通電」。

我說:「現在津浦線上,我軍已潰不成軍,局勢十分緊張。敵人已進逼蚌埠,旦夕之間即可到達浦口,威脅首都。武漢方面又派兵東進,如何部署江防實為當務之急。我看,你無論如何也要顧全大局,不要下野!」

蔣說:「我下野後,軍事方面,有你和白崇禧、何應欽三人,可以對付得了孫傳芳。而武漢方面東進的部隊,至少可因此延緩!」

我還是堅持請他不要下野,而他則一再說,他已下了決心,非他下野,否則寧漢之局不易收拾。這樣便結束了我們的談話。後來我才聽說,總司令赴津浦督師之前,曾派褚民誼去漢口和汪兆銘商洽。褚與汪私交極深,又屬至戚,故無話不可談。褚民誼既已數度往返於寧漢之間,對武漢方面情形當然知之甚詳。我一再喋喋勸蔣不要下野,實是不知個中底蘊,隔靴搔癢之談,難怪蔣氏說我不知道內幕情形了。

我辭別了總司令,即到隔壁各房間,見陳銘樞、戴傳賢、吳敬恆、陳布雷各人對總司令的下野,均處之泰然,我覺得很奇怪。據陳銘樞說,下野宣言,在駛回南京途中,總司令已命陳布雷起草擬就了。他們也認為局面演變至此,暫時退避,也不失為上策。但是當時外間不明真相,且有部分黨人以訛傳訛,歪曲事實,硬把罪名加到我和何應欽、白崇禧的頭上。說蔣的下野,是我們三人「逼宮」使然,恰與事實完全相反。是時白崇禧尚在蘇北軍中指揮作戰,不知此事。據我所知,何應欽當時也力勸蔣打消辭意,絕無逼其下野的事。下野文告因一再修改,到8月12日才正式公布,蔣隨即赴滬,此時浦口敵人重炮與我獅子山炮台已對戰三日了。

這一謠言的發生,可能有三種因素:一是武漢故造謠言,以打擊蔣氏的威信。二是部分黨員也同我本人心理一樣,當此緊急關頭,總司令是萬不該下野的,而渠竟毅然下野了,其內心必有不可告人的隱痛,若輩疑心生暗鬼,自易聽信外界謠言。三是總司令是一個極端頑固偏私而嫉賢妒能的人,他對任何文武幹部,尤其是統兵將領,都時時防範,連何應欽這樣四平八穩的人,他都不能放心。總而言之,蔣氏一生,只知一味製造奴才,而不敢培植人才。這一謠言可能系他授意所散布,以打擊我輩。嗣後,蔣氏由日本回上海,和宋美齡結婚並復職,此項無稽的謠言更為盛熾。我曾兩度在他南京官邸請他申明矯正。他只微笑說,這種不經之談,盡可不必去理它。我說:「我們的冤枉,只有總司令一言才可替我們洗刷乾淨。」他仍是微微一笑而已。

溯自1926年冬季,蔣總司令與武漢中央發生齟齬,我一直居中調停,以悲天憫人之心,希望黨內團結,內摧軍閥,外抗列強。後來共產黨問題發生,我也是經常袒護蔣氏,其目的無非維護本黨,完成國民革命,實無個人恩怨存乎其間。而黨內少數人不明真相,將己度人,認為白崇禧居間全力擁蔣,故第七軍始終未為武漢方面威脅利誘所動,而蔣總司令的地位始得以維繫不墜云云,此事殊有稍作澄清的必要。

蔣總司令請白崇禧為參謀長,非愛其才,而是利用白與各軍聯繫。到了白氏橋樑作用已告終結時,蔣就必然要棄之如敝屣。加以白氏又是個性直才高的人,重於道義,忠於職守,敢作敢為,而又性喜直言疾諫,深鄙患得患失、奴顏婢膝的行為。此種性格與蔣氏尤為格格不入。因蔣的為人剛直其表,陰柔其里,護短多疑而忌才。自佔領江西之後,蔣已對白深感不滿。如第二十九章所述,馬口之役後,白氏分發所獲敵人軍械予第二、三、六各軍一事,即深觸蔣氏之忌。蔣氏或不擬此批武器分發各軍,縱使分發,渠意也應由其自發手令執行,不可由白氏為之,以見好於各軍。其實,在一般情況下,參謀長為總司令作此處分,原是極順理成章的事。白氏以大公無私之心,初未想到總司令竟如此狹隘。

然值此軍情緊急之時,將才難得,故蔣氏心雖不悅,但又無可如何。東征軍事發動時,白崇禧奉調為東路軍前敵總指揮,指揮第一、二、三及附義各軍入浙作戰。命令發表時,第二軍代軍長魯滌平極感不服。因論年齡、資望,魯氏均遠在白氏之上。然蔣總司令與第二軍軍長譚延闓均知此事非白氏擔任不可,魯滌平實才有不逮。後經譚延闓一再解說,魯滌平始無言。到入浙戰事發生,第二軍曾一度失利,魯滌平幾有潰不成軍之勢。值此緊要關頭,白氏曾親率總預備隊兩團,星夜冒險蛇行前進,深入敵後,直搗敵將孟昭月的總指揮部,方使全局轉危為安,卒獲全勝,佔領杭州,肅清浙江。此一乘危用險的進兵方式,才使魯滌平佩服得五體投地。

唯白氏以底定東南之功,不特未獲主官青睞,反招致無聊的嫉忌,身為東路軍總指揮的何應欽,竟以白氏單獨進兵,未等他一同入杭州而不悅。蔣總司令也以白氏竟能運用自如,指揮其親信的第一軍而疑竇叢生。白氏系一員猛將,但知披堅執銳,奮勇殺敵,初不意功高震主,竟有如許的暗潮。

寧滬克後,白氏又受任為北伐軍第二路代總指揮,指揮陳調元等軍循運河兩岸北進。陳調元原系白崇禧的老師,且曾任方面有年,此次屈居白氏之下,頗感不服。因親往見總司令,頗有抱怨之辭。蔣說:「白崇禧行!你應該接受他的指揮,以後你就知道了!」陳調元始鬱郁而退。

嗣後,津浦線上之戰,白氏用兵如神,每每出奇制勝,陳調元不禁為之擊節嘆賞。在我軍自徐州南撤時,敵軍乘虛反攻,如疾風暴雨。陳調元位居第二路前敵總指揮,倉皇不知所措。白氏命陳部先退,自率總指揮部特務團殿後,掩護本路軍,緩緩南撤。雖迭經敵軍猛撲,白氏指揮從容,三軍穩重如山,不驚不亂,陳調元尤為之咋舌稱奇。其時陳部餉糈不繼,白氏乃將總指揮部和特務團的給養,撥交陳部濟急,本部及特務團卻等待後到接濟再行補充,充分顯出主帥捨己為人的風度,更使陳氏心折。所以白氏在東南、蘇北、魯南,數度作戰之後,終叫關張俯首,士卒歸心,「小諸葛」遂更名聞遐邇了。

以上故事,都是譚延闓、陳調元等親自向我口述的。孰知白氏戰績日著,蔣氏對他的疑忌也日增,甚至在和諸元老談話中,時時露出對白氏不滿的批評,說白氏「不守範圍」。張人傑曾為此與蔣辯論,說在蔣氏直接指揮下的各將官,論功論才,白崇禧均屬第一等,值此軍事時期,求才若渴,應對白氏完全信任,使其充分發展所長,不可時存抑制他的心理。據說,蔣總是搖頭皺眉說:「白崇禧是行,但是和我總是合不來,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喜歡他……」這是張人傑當面對我和李濟深說的。我不免聞言悚然。

為彌縫蔣和白的情感,中央元老如蔡元培、吳敬恆、張人傑等常向我提及此事,希望我也去和蔣先生委婉解釋。唯我私自忖度,很覺不便正面提出,以免有左袒白氏之嫌。某次謁見蔣氏,他問廣西有幾位留學日本士官的學生。我說只有馬曉軍一人。提到馬曉軍,我就乘機介紹馬氏以前任廣西陸軍模範營營長,及1921年中山援桂時任田南警備司令的情形,並涉及白崇禧為人的重道義感情。我舉他以前在田南警備司令部內當營長時的故事:

馬曉軍是一個看錢極重而膽子極小的軍人。一聽見槍聲,便神經緊張,手足顫動。每逢軍情緊急,即借故離開部隊,躲往安全地區。部隊統率的責任則交由黃紹竑、白崇禧、夏威等幾個營長全權處理。危險期過,馬氏又回來做主官。如是者再,頗為官兵所輕視;加以他視錢如命,偶爾帶幾個士兵因公出差,有向他借一角或五分於途中購買茶水的,回防地後,他也必追索。所以上下官兵早已有心希望他離開部隊。某次,百色防地為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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