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編 北伐回憶:從鎮南關到山海關 第三十四章 徐州班師始末

6月初,我三路革命軍會師隴海線時,山西閻錫山已正式附義。革命勢力至此已奄有全國的大部,本可一舉而下北京與天津,以實現我原先「打下北京再說」的主張。誰知正因軍事進展的迅速,武漢方面反蔣聲浪也隨之高漲。卒使九仞之山,功虧一簣。

因寧漢分立後,武漢方面竟一變「容共」為「聯共」,舉行所謂「國共聯席會議」,凡重要政令悉由兩黨合議施行。蘇聯顧問鮑羅廷操縱一切,儼然太上皇帝。所謂群眾運動更搞得天翻地覆。這種過激的作風,早已引起軍中官兵的疑慮。到1927年夏季,兩湖軍隊憤懣的心情,已到無可壓抑的境地。到5月21日,長沙駐軍旅長許克祥部遂實行反共,並逮捕共產黨員,是為「馬日事變」。事變發生後,共產黨即向國民政府施壓力,要求處罰「不法軍官」,而高級將官唐生智、何鍵等,反而左袒許克祥等,國民黨領袖汪兆銘等也認為共產黨過分囂張,希圖加以抑制。共產黨不服,遂伏下武漢「分共」的契機。適此時第三國際首領斯大林等,也以武漢國民黨不可靠,訓令武漢中共自組「工農革命軍」,改組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沒收地主土地,並組織軍事法庭,審判「反革命軍官」等。其真正企圖,是在乘機取武漢國民黨而代之,以與南京相對抗。此項訓令原極機密,孰知第三國際駐武漢代表、印度人魯易,竟於5月31日將全件密示汪兆銘,希望汪站在共產黨的一邊,共同奮鬥。汪氏大懼,乃召集中央領袖密議防共之計。6月5日武漢中央政治會議議決解除鮑羅廷國民政府顧問職務,並驅逐回國。6月6日江西朱培德也開始驅逐共產黨人出境。武漢分共到此遂成箭在弦上。嗣後,汪兆銘、譚延闓、孫科、唐生智、張發奎、鄧演達、徐謙等聯袂抵鄭州,電約馮玉祥於6月9日到鄭,會議三日,是為「鄭州會議」。會中,武漢方面決定將河南交馮部接防,武漢軍遂全師南撤。

武漢方面策動「鄭州會議」的目的有二:其一為南下防共,因中共「密謀」已露,變生肘腋,不得不防;其二在重行部署其所謂「東征」計畫。武漢方面以河南地盤餌馮,固希望馮氏沿隴海路東進,而武漢軍則順流而下,如是,可一舉而囊括東南。誰知馮玉祥也是一老謀深算的政客,未為武漢方面甘辭厚餌所動。且馮在陝西時,對共產黨活動已深感不滿而屢加抑制。此次鄭州之行,對武漢方面的建議,僅漫應之,使武漢領袖殊感失望。馮氏取得河南地盤以後,也答應蔣總司令之約,來徐州和我們一晤。

6月17日,蔣總司令偕馮玉祥代表李鳴鐘蒞徐。馮氏專車預定19日抵徐。是日清晨,蔣總司令乃率在徐各將領,專車西上,到郝寨車站歡迎。一時冠蓋如雲,儀仗隊、軍樂隊器械鮮明,金光燦爛。大家屏息以待,靜候馮總司令麾節。

我們在郝寨車站靜候很久,果然西方鳴汽笛數聲,馮氏的「花車」緩緩進入月台。一時軍樂大作,歡迎人員在國民革命軍蔣總司令率領之下,整肅衣冠,排立月台上,群向緩緩移動的車廂內窺視。唯車內概屬馮氏的文武隨員,未見有馮將軍在內。隨員見我們都在伸首窺探,乃以手指向後節車。我們遂一齊向後節走去。只見後節車廂並非客車,而是一系列裝運馬匹的「敞篷車」,及裝運行李貨物的「鐵皮車」,車廂上既無窗戶,更無桌椅。鐵皮車駛近了,只見一布衣敝履的關東大漢,站在鐵皮車的門口,向我們招手,大家才知道這位大漢便是馮總司令。車停了,大家便一擁向前去歡迎,他也走下來和我們握手為禮。馮氏穿一套極粗的河南土布制的軍服,腰束布帶,足穿土布鞋,與這批革履佩劍、光彩輝耀的歡迎人員形成一尖銳的對照,頗覺滑稽可笑。

馮玉祥為我國軍界前輩,晚清時已任旅長。民初袁世凱稱帝時,馮曾奉命入川與護國軍蔡鍔作戰,並受袁氏封為「男爵」。嗣隸皖系軍閥,曾隨段祺瑞誓師馬廠,後叛皖轉隸直系。二次直奉戰爭時,又叛直自稱「國民軍」。時人稱他為「倒戈將軍」,北方軍人都對他銜恨。嗣國民軍失敗,馮氏走俄加入國民黨,與俄人過從甚密,故北方軍人又呼他為「北赤」。

馮氏行伍出身,未嘗受正式軍事教育。其部屬也多系行伍出身,縱是高級長官,也每有目不識丁的。所以馮氏治軍,仍一本中國舊軍的陳規。部下犯過,縱是高級軍官,也當眾罰打軍棍,初不稍貸。其部將也專以效忠其個人為職志,部隊固然是其私產,將校也是其奴僕。軍官每有升遷,馮氏常按北方軍的陋習,先罰打軍棍數十,然後發表陞官派令。故其部曲如有無故被打軍棍的,其同僚必購酒肉,燃爆竹,為渠慶賀,因打一頓屁股之後,必然又官升一級了。這種侮辱人性的作風,馮氏行之不以為怪(嗣後,黃埔畢業生曾有數百人奉命至第二集團軍見習,不久悉行潛逃,因打屁股陞官的作風,實非一般現代軍人所能忍受也)。

馮氏治軍素稱嚴厲。渠因皈依基督教,不煙不酒,所以其軍中煙酒嫖賭,概行嚴禁,軍紀嚴明,秋毫無犯,為時人所稱頌。馮氏也很能以身作則,粗衣素食,與士兵共甘苦。渠尤善於裝模作樣,能躬自為傷病兵員洗腳、剪髮。偶有士兵思親、思鄉,馮氏便令將其父母接來軍中小住,關懷彌切,優禮有加,每使頭腦淳樸的鄉人父老感激涕零,叮嚀子侄為馮氏效死力。

唯馮氏的為人卻難免恃才傲物,倚老賣老。渠又口才伶俐,演說起來,幽默諷刺一時俱來,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常使聽者處於尷尬萬分的境地。所以馮氏實可說是一時的怪傑。以渠的歷史背景和習性來加入革命,與一般黨人如胡漢民、蔣中正、譚延闓等相處,令人有鑿枘不投之感。

馮氏抵徐後,下榻花園飯店。當晚便由蔣總司令設宴招待,由在徐各高級將領作陪,席間談笑風生,頗為融洽。翌日,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胡漢民偕吳敬恆、李煜瀛、蔡元培、張人傑、李烈鈞等專車抵徐,擬與馮氏會商今後北伐暨對付武漢諸大事。唯馮氏對北伐竭力贊同,對武漢卻力主「調解」;並謂武漢方面已開始進行「分共」,國民黨自相殘殺,殊無謂也。持論尚稱公允。先是,蔣總司令於前日晚曾要求馮氏一致行動,向武漢進兵,消滅反動勢力,為馮所婉拒,到正式會議時,蔣氏遂不再提此要求。雙方磋商結果,決議由蔣、馮聯銜於6月21日發出通電,聲明為實現「三民主義」而奮鬥,未及其他。同日,由馮另電武漢方面汪兆銘、譚延闓、孫科、宋子文、何香凝等委員,勸其早日送鮑羅廷回國,並抑制共產黨的群眾運動;庶幾寧漢合流,完成北伐大業云云。徐州會議遂告結束,馮氏於是日專車西返。

馮氏去後,蔣總司令便召集在徐將領會議,力主回師西上,解決武漢。蔣一再地說:「先把武漢解決了再說!」我當時竭力反對向武漢用兵,力主繼續北進;如果武漢真圖異動,我們可以抽調一部分部隊以防之,但不必使北伐功敗垂成。

會後,蔣、胡率領中央各同志返寧,北伐戰事仍照原計畫進行。6月23日,白崇禧指揮第二路軍向魯南臨沂攻擊前進;我則指揮第三路的第七、第十兩軍向臨城,第三十三軍及暫編第十一軍向魚台、金鄉前進。當日便佔領韓庄。

6月25日,我軍佔領嶧縣。27日,我遂親率第七、十兩軍入駐臨城。敵軍前敵總指揮許琨退往兗州,所部精銳馬玉仁師全部被俘。數日間,我軍便已迫近鄒縣、濟寧一帶,克複山東已成定局。

不意正當我軍迅速推進之時,武漢方面真正厲兵秣馬,準備「東征」。因自鄭州會議後,唐生智、張發奎所部已全師撤回武漢,作沿江東下的部署。南京方面接獲情報,蔣總司令乃急電令我於臨城中止北進,並返南京會商防禦武漢方面進攻的計畫。我得電後,即令各軍就原地據守。我本人夤夜南下,於7月初抵南京。至是,我才知武漢軍的精銳第四、第十一、第二十、第三十五等軍,確已向下游移動。我軍如不克日回師,則後防可慮。

我回到南京,蔣總司令一見我面,便問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辦。我乃向他分析敵情說,今日武漢既以精銳傾巢來犯,我軍勢必亦將精銳調回安慶、蕪湖之間,迎頭堵截;如此則非將我的第七軍自前方調回不可。但是我軍已深入魯南,北方之敵亦系直魯軍的精銳。第七軍一旦回師,北軍勢將反攻。以北軍的精銳攻我戰鬥力脆弱的第十、第二十七、第三十三、第四十四各軍,我軍絕難持久。況徐州向稱四戰之地,無險可守。與其明知不可守而守之,倒不如將主力撤回淮河南岸,到不得已時,即放棄徐州,而守淮河天險。俟武漢方面問題解決,再揮軍北進,尚未為晚。

蔣氏雖認同我的縮短戰線、退守淮河的戰略主張,但是他畏首畏尾,不願放棄徐州。他認為徐州是戰略要地,得失之間,尤足影響民心士氣。放棄徐州,勢必增長北方軍閥和武漢的氣焰,所以他期期以為不可。

我說,古人有言,「蝮蛇嚙手,壯士斷腕」,「小不忍則亂大謀」,在目前情況之下,我們縱以可戰之師守徐州,在戰略上已屬下策,何況以戰鬥力薄弱的部隊來守徐州,則徐州必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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