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編 北伐回憶:從鎮南關到山海關 第三十二章 清黨與寧漢分裂

蔣總司令在離開安慶東下時曾告訴我說,他現在是直下上海,希望我將部隊暫交夏、胡二指揮全權指揮,自己也往上海一行。在蔣去後約三四日,我便電令夏、胡二人各率所部沿長江北岸向東推進,我自己則乘輪東下,於3月27日抵南京。

我在南京,已深知共產黨為心腹大患。因南京此時由第六軍和第一軍的一部駐守,一、六兩軍都為共產黨所滲透,軍心很為動搖,第六軍黨代表林祖涵系知名的共產黨首領。當第六軍入駐南京時,一部分士兵曾襲擊南京外僑,劫掠英、美、日領事署及住宅。英領事受傷,金陵大學美籍副校長和震旦大學美籍預科校長都被殺,因而惹起泊在下關江面的英美軍艦向南京城內開炮,死傷無辜平民甚眾,是為「南京事件」。

此一事件,顯系有人故意製造。因我軍席捲東南後,軍威極盛,東南又是富庶之區,入我治下,簡直是如虎添翼。唯此時國共裂痕已日益明顯,清黨空氣正在醞釀之中,別有用心之人為先發制人計,乃陰謀借刀殺人,在東南地區挑起外釁,擬利用外人與我軍為難,而彼輩則坐收漁利,因而製造此一「南京事件」。

[附註]當北伐軍迫近上海、南京時,帝國主義積極部署兵力,聲言全力「保護」上海,加緊了干涉和鎮壓中國革命的步伐。當時糾集在上海的帝國主義軍隊達兩萬三千多人,糾集在上海、南京一帶江中的各國軍艦達九十多艘。1927年3月24日,有共產黨人參加領導和作戰的第六軍和第二軍,攻佔了南京。反動軍隊逃離南京時,南京城內發生搶劫。英美帝國主義借口僑民和領事館受到「暴民侵害」,下令停泊在下關江面的軍艦聯合起來炮轟南京城,造成死傷中國軍民兩千多人的巨大血案。這就是轟動世界的「南京事件」。

所幸外國人的情報甚為靈通,判斷也頗正確,「南京事件」發生時,一向號稱蠻橫的日本海軍竟奉命不許開炮。當時駐下關江面的日本海軍指揮官於駛抵上海後自裁殞命,遺書說,他奉命不許開炮,致海軍護僑不周,無面目以見國人云雲。足見日本人深知此一事件的內幕,故沒有被他人所利用。英、美軍艦開炮後,並曾向我方抗議,然旋亦不了了之,似均已探悉個中隱密,未墜他人術中。

我在南京稍留,便改乘滬寧車於3月28日抵上海。時白崇禧正以東路軍前敵總指揮兼淞滬衛戍司令,駐節龍華。我到上海時,發現上海情形極為嚴重,全市群眾運動悉為共產黨所操縱。工會擁有武裝糾察隊千餘人,終日遊行示威,全市騷然,稍不如意,便聚眾要挾,動輒數萬人,情勢洶洶,不可終日。我抵滬後,即乘車往龍華東路軍前敵總指揮部,適值駐軍因小事與工會齟齬,工會聚眾萬人,往龍華要求白崇禧解釋。滿街全是工人,途為之塞,我只得下車步行,自人叢中蛇行擠至總指揮部。所幸我們均未佩領章,無人認識,故未遭阻礙。

白氏和我相見雖甚歡愉,然面對上海一團糟的情形,也殊感沮喪,白氏告我,此時不特上海工人行動越軌,就是第一軍也已不穩。共產黨正在暗中積極活動,顯然有一舉取國民黨而代之的野心。此種發展,如不加抑制,前途不堪設想。

嗣後,我便往見蔣總司令。蔣氏住於一較為僻靜的所在,戒備森嚴。和我見面時面色沮喪,聲音嘶啞,他認為上海情形已無法收拾,口口聲聲說:「我不幹了,我不幹了。」

我說:「在這種情況下,你不幹,責任就能了嗎?」

「我怎麼能幹下去,你看……」他說著便把抽屜打開,取出一張何應欽的辭職電報給我看,說:「何應欽也辭職了,他已無法掌握第一軍,你看我怎麼能幹得下去?」

其後,我問白崇禧:「總司令的聲音為什麼這樣沙啞?」

白說:「說話說得太多了。」原來第一軍此時駐在滬杭、滬寧路上,各師的各級幹部均已自由行動,不聽約束。第一師師長薛岳、第二十一師師長嚴重,俱有「左傾」跡象。駐南京的第二師師長劉峙為一篤實忠厚的人,而武漢和南京、上海一帶的「左傾」分子則抨擊劉氏為「西山會議派」人物,故其中下級軍官,均已動搖。各師黃埔畢業的軍官都紛紛自由行動,成群結隊到上海來向「校長」質詢。質詢的主要內容便是蔣校長昔日在黃埔曾一再強調「服從第三國際領導」,「反共便是反革命」,「反農工便是替帝國主義服務」等,如今國共關係惡化了,這批學生感覺到彷徨,所以紛紛來上海向校長要求解釋。蔣為此事終日舌敝唇焦地剖白、責罵、勸慰,無片刻寧暇,卒至聲音喑啞,面色蒼白。

這時我也見到留在上海的黨政要人:吳敬恆、張人傑、鈕永建、蔡元培、古應芬、李煜瀛、王伯群等。大家相對欷歔,束手無策。而武漢方面則積極活動,派宋子文來滬總理江浙一帶的財政和稅收;派郭沫若來滬組織總政治部,推動軍中黨務工作。共產黨領袖陳獨秀、周恩來、汪壽華等均在上海頻繁活動。上海工會氣焰熏天,已完全脫離了國民黨的掌握。

蔣總司令在絕望之餘,一再問我:「你看怎麼辦?」

我說:「我看只有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清黨,把越軌的『左傾』幼稚分子鎮壓下去。」

蔣說:「現在如何能談清黨呢?我的軍隊已經靠不住了。」

我說:「那只有一步一步地來。我看先把我第七軍調一部到南京附近,監視滬寧路上不穩的部隊,使其不敢異動,然後大刀闊斧地把第一軍第二師中不穩的軍官全部調職。等第二師整理就緒,便把第二師調至滬杭線上,監視其他各師,如法炮製。必要時將薛岳、嚴重兩師長撤換,以固軍心。等軍事部署就緒,共產黨只是釜底遊魂而已。」

蔣說:「我看暫時只有這樣做了。你先把第七軍調到南京再說。」我們議畢,我遂立電夏、胡二師長(夏、胡二人此時已改為師長),即將第七軍主力自蕪湖向南京前進,作初期清黨的部署。此時蔣總司令只是一意傾聽我和白崇禧的策劃,自己未說出任何主張來。這可能是他的確感到束手無策,所以對我們言聽計從;也可能是他故布疑陣,以試探我李、白二人對武漢和清黨的態度。因為事實上,他自己也已在部署清黨,並已急電黃紹竑、李濟深二人速來上海,共籌對策。李、黃二人果然應召於4月2日聯袂到滬。他二人既來,我們對清黨的籌劃便更具信心了。

正當我們對清黨作積極部署之時,4月2日滬上各界忽然哄傳汪主席已於昨日秘密抵滬。我們乍聞之下,俱高興之至。因為我們雖然在作清黨準備,然究竟認為是事非得已,北伐尚未全部完成,革命陣營內同室操戈,終非上策。再者,武漢方面主持人仍系本黨同志,共產黨究屬有限。如本黨能團結更新,共產黨實非大患。而今日聲望能力,可使本黨恢複團結的,實舍汪莫屬。所以我們都誠心誠意地希望他回來領導,以為他一旦歸來,黨內禍患便可消滅於無形。

當時不但我們如此,即使蔣總司令也口口聲聲說希望汪主席重行領導全黨奮鬥革命。蔣氏此言是否由衷,其言行表裡是否一致,他人固不可知,但是汪精衛當時的德望和黨員的歸心,可說一時無兩。

探得汪氏住處之後,我和白崇禧等一行遂興高采烈地去拜訪他。汪氏的言談風采,在梧州時給我的第一次印象太好了,那時我對他簡直崇拜到五體投地,此時也認為他一旦恢複領導,則黨內糾紛立刻便會煙消雲散。

這次在上海見到汪氏,我看他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我們便向他陳述共產黨最近在武漢的情形,以及在上海把持工會、學生會,擾亂治安,妨礙軍事進展,若不加以抑制,前途實不堪設想。我們都誠心誠意地希望汪能恢複領導,謀求解決。這時中央黨、政、軍各負責人群集汪寓,大家一致抱怨共產黨,誠懇地希望汪先生重負領導的責任。起先,汪總是默默地靜聽各方的控訴,未作表示。最後他才鄭重地說:「我是站在工農方面的呀!誰要殘害工農,誰就是我的敵人!」

我一聽汪氏此言,立刻便感覺到糟了,黨內勢將從此多事。汪是此時唯一可以彌縫黨中裂痕的人,現在他不但不想彌縫,反而促其擴大,則本黨的分裂不可避免。我當時便對汪解釋說:「有誰主張殘害農工呢?大家的意思,不過以為工農運動不可太越軌,影響革命軍的進展,只希望工農運動能與軍事配合,不要在後方胡鬧就是了。」但是汪氏言辭總是閃閃爍爍,充滿了疑慮。

嗣後,留滬中央執監委,暨駐滬軍政負責首領曾和汪氏開會兩次,出席者計有:吳敬恆、蔡元培、李煜瀛、鈕永建、汪兆銘、蔣中正、宋子文、鄧澤如、古應芬、張人傑、李濟深、黃紹竑等和我。會中一致要求汪氏留滬領導,並裁抑共產黨的越軌行動。而汪氏則始終袒共,一再申述總理的容共聯俄及工農政策不可擅變,同時為武漢中央的行動辯護。是時為武漢中央派來接收東南財政的大員宋子文沉默不發一言,其他與會人士則與汪氏激烈辯論。辯論至最高潮時,吳敬恆十分激動,竟向汪氏下跪,求其改變態度,並留滬領導。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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