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初期軍中生活 第十二章 六萬大山去來

在鬱林勾留約六七天,因大勢已去,我軍又開始向橫縣退卻。黃業興仍派我為後衛。這時各方情況既不明,更是兵敗之後,軍紀廢弛,士無鬥志,沿途騷擾焚掠。我因擔任後衛,有時看見落伍士兵,在搶掠或強姦,我總是上前去斥責一番。有的士兵看見官長,悄悄逃走,然持槍反抗的也大有人在。黑夜之中,我隨從的衛士又不多,也無法管束。統兵者治軍無方,為害百姓,罪大惡極,實難盡言。

我們從鬱林撤退,途中總是每十五里或二十里一小休息,三四十里一大休息。每逢休息時,我總到司令部所在地去問究竟。我們的參謀長梁史是我陸小時代的學長(等於今日的隊副或排長),他和我有師生之誼,可盡所欲言。一天晚間在路上休息,我便問梁參謀長前途開往何處。梁說:「按計畫,我們應開往南寧待命。不過現在陸榮廷等已通電下野(7月16日),桂局全非,恐怕開往南寧也非上策。」

我問:「那究竟怎麼辦呢?」

梁說:「黃司令可能要把部隊開往欽、廉、防城一帶待機,將來免不了要受粵軍收編的。黃司令是廣東欽縣人,所部官兵也是欽、廉人,所以他要開到那裡去……」

我說:「我統率的這兩營,多半是廣西人,與其開往欽、廉去受收編或遣散,倒不如就在廣西被收編或遣散,離家鄉還近些……萬一我部下的官兵不願隨大軍向欽、廉撤退,則如何呢?」

梁說:「如果你的部下不願隨大軍遠去,你又掌握不住,我看你只有自己酌裁了。我也沒有什麼意見。」

我回到我的部隊里後,部下的官長都紛紛來探問究竟。有的就提議說:「黃司令現在帶兵去欽、廉,我們廣西籍官兵,與其到欽、廉受編遣,還不如留在廣西。」我說:「我正在考慮此事,諸位意見如何?」有人即主張將部隊開入粵、桂邊境的六萬大山之中,暫避一下,再作決定。總之,欽、廉是去不得的。我說:「我正有此意,我們就這樣決定吧。」

天明之後,我們已走近六萬大山邊緣,傍午時分,我軍已抵達城隍墟附近。我借口休息,命令所部停止前進,並召集各部隊長官商議,大家一致贊同暫時將部隊開入山區。六萬大山本是有名的匪巢,為免士兵誤會我們帶他們上山落草,我命令各部隊長官向士兵解釋,我們只是到山中暫避,並非去當土匪。部署既定,我便命令各軍掉轉隊伍,直接開進山區里去。直屬司令部的炮兵一連,機關槍一連,都願跟隨我入六萬大山。

前進部隊見我部久未跟來,黃業興頓生疑竇,因詢問參謀長梁史。梁說:「李統領因所部都系廣西人,恐不願隨軍去欽、廉,所以中途停下了。」黃司令即派一參謀趕來勸我,我只好以實情相告。黃業興聞報後,其部下有主張派兵回來強迫我一同前進的,但是梁史暨黃本人都不以為然。他們深恐派兵來追,引起自家火併,反為不美。現在大局已起急劇變化,不如各奔前程為是。

黃司令統率大軍開走之後,我部約千餘人遂在六萬大山住了下來。六萬大山本就險峻荒涼,加以歷年為土匪盤踞和官兵清剿,山內廬舍為墟,耕地荒蕪。我們開入後,只得就地露宿。山中極少平地,部隊只好化整為零,由各小單位覓地住宿。有帳篷的便架設帳篷,無帳篷的便結草為廬。

我們邊防軍本自護國軍改編而來,在討龍、護法諸役中,都立有戰功,蔚為廣西一支勁旅。今日兵敗之餘,遁入高山,形同落草,景象全非。全軍千餘人,露宿荒野,各項學、術訓練,因無操場課堂,一時俱廢。官兵心理上都有異樣感覺。無知士兵以為我們真的落草,上山來稱王紮寨的。官長中也竟有提議「出去打幾趟生意」的。我有時出巡視察各宿營地,但見平時賭禁森嚴的我軍,竟有席地呼盧喝雉、擺攤摸牌的;也有哼小調、講笑話、練拳腿的……各行其是,其樂融融,也別有一番天地。

我們露宿了一宵,翌晨發現俞作柏營長所屬兩連官兵於黑夜潛逃出山。這兩連官兵多半是欽、廉人,不願留在六萬大山,所以乘夜逃去。當時,有人主張派兵去追的,我竭力反對。當初我們留下,黃業興不來追,今日他們離去,我也主張由他們去吧,何必強留。

我們在山中住了不久,忽然發現另有部隊數百人開入山來。最初我們以為是敵人前來搜索,後來看見不像準備作戰的模樣,便派人前去查詢,才知是友軍,也來山中躲避的。他們一共有四連官兵,槍械齊全,由營長陸超率領。陸部原為莫榮新系統下的部隊,莫氏敗走,他們未及退卻,遂為粵軍所收編,開來粵、桂邊境作戰。因為我軍初期勝利,他們又叛離粵軍,不料我軍旋即再度敗績,他們無處容身,乃避入六萬大山,躲一躲再說。他們對李某人原都知道的,聽說我已先期入山,他們極願前來「合夥」,我當然把他們收容下來。

又過兩天,我們又發現有部隊入山,約有兩連之眾,經過情形和陸部大致相同。由一位姓徐的營長率領,也願歸編我軍。後來徐君因見我無適當名位安插他,便獨自離去了。兩連官兵即撥歸俞作柏節制。截至此時,在我指揮下,駐在山中的部隊共十餘連,約兩千人,據險自保,聲勢相當浩大。我駐了一個星期,軍糧餉項漸感拮据。所幸離此地不遠的城隍墟,便是我以前的防地,人事很熟,當地豪紳以前對我都很推許,其中也頗多富戶。故這次軍中缺糧,我便派員分頭去拜訪紳商,請求接濟。當地紳士即組織起來,為我籌劃一切,軍糧遂有了著落。

百事粗有頭緒之後,才知粵軍溯西江而上,已佔據南寧。中山先生也準備由灕江赴桂林,並委馬君武為省長。廣西部隊除少數受改編外,大部分都潛伏各縣農村,進行游擊,對抗粵軍。其中武鳴、都安、那馬及左、右兩江的勢力尤為雄厚。故粵軍尚在源源開入廣西,由鬱林經城隍墟往南寧的部隊絡繹不絕於途。那時企圖收編我軍以擴充實力的大有人在。首先派人前來接洽的便是陳炯明之弟陳炯光,次為鍾景棠司令。我因深知他們的用意,所以他們的收編計畫我全未接受;相反,我向粵軍當局提出了收編的條件,我的條件是:(一)不受任何單位部隊的收編。我要直屬於粵軍總部,成一獨立單位。(二)我要一職兼兩省的頭銜,不願直屬於任何一省。我這些條件原為防止有被亂行調動而被無故繳械的危險。誰知出人意外,陳炯明對我的條件完全接受了。因此我部隊受編為「粵桂邊防軍第三路」,我被派為本軍司令,由陳炯明下令,開往橫縣「點名」。

陳炯明之所以能完全接受我提的條件,後來我才知道原因。原來桂軍各地殘部仍在抵抗,且在南寧西部實行反攻,并迭獲勝利。我部在林虎軍中向以能戰聞名,陳炯明深恐我部和其他桂軍合流,對他實行夾擊,所以他急於收編我,而接受我所提出的一切條件。可是在收編後,卻不發糧餉,僅命我將部隊帶往橫縣,聽候「點名」。

陳氏這命令,使我身為主帥的人,頗感進退維谷。一則陳氏意不可測,開往橫縣甚或開往南寧,有隨時被繳械遣散的可能。再則,我部久困窮山,軍紀難免廢弛,本已不易掌握,加以士兵衣履破爛不堪,今大軍開拔,竟無開拔費,士兵赤足行軍,連草鞋都買不起。在這種情況下,軍令自更不易貫徹。所幸士兵一向知道我軍需公開,身無餘財,並未剋扣糧餉,所以尚肯服我。而我這時也只能以勸告方式,有時甚至親自去拉他們前進。大軍至此,直如一群淘氣的孩子,且行且止,口中牢騷不絕。人們自知身無長物,唯肩上的一根鋼槍和腰間的百餘發子彈是一筆財產。當時地方團隊購槍,每桿值兩百餘元,子彈每粒兩角。一個士兵如將其武器賣去,逃回鄉里,可數年不愁衣食;而隨軍前進,卻衣履不全,口腹不飽。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部隊的長官,只有苦口婆心,百般勸慰,才勉強將大軍開出山區,走上通橫縣的大道。

這時粵桂邊境,大兵之後,遍野荒涼,途經小鎮,但不見商民。因此時粵軍方才過境,沿途奸擄焚殺,以致人民逃避一空。我們離六萬大山後,向西進發,當日宿營於一小鎮名叫寨墟,屬廣東合浦縣。寨墟原有商民三四百戶,有當鋪數家,都築有碉樓,平時也算是一繁榮的墟場。不過此次在過境軍隊焚掠之後,全市寂無一人。我們的士兵也有到已被擄掠一空的廢墟中,尋找殘剩衣物的。有時我親自上前阻止,士兵中有較為頑皮的,竟笑著向我說:「司令,沒有什麼了,我們也只是來看看罷了!」

在寨墟宿了一宵,翌日我們便進入廣西屬的橫縣。橫縣民風強悍,地方團隊組織尤為強固。我軍入橫縣境後,沿路看見軍人的屍體零零落落橫於道左,也有若干人民的屍體雜在其間。檢查這裡被殺軍人的番號,發現都是粵軍。後來聽說,粵軍過境時,紀律不好,為人民所仇恨,到大軍過後,地方團隊遂擊殺零星落伍的軍人,軍隊也還擊,所以軍民的屍體,雜陳田中,怵目驚心。因此,每當我軍中途休息時,我便指粵軍遺屍為例,告誡全軍,務必秋毫無犯,免蹈粵軍覆轍,自毀令譽。當晚在橫縣境內百合墟宿營時,我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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