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初期軍中生活 第十章 第一次粵桂戰爭

粵桂戰爭發生於1920年8月。那時一部分廣東首領主張粵人治粵,企圖將桂人陸榮廷的勢力趕出廣東。因自袁世凱帝制失敗、龍濟光被逐離粵後,廣東軍政大權悉操於兩廣巡閱使陸榮廷手上,以其部將譚浩明、陳炳焜分督桂、粵。護法戰起,孫中山率海軍回粵組軍政府時,陸榮廷、陳炳焜雖陽示歡迎,而實際上頗不願軍政府有實權,故迭與中山齟齬。經中山數度和陸榮廷磋商,陸才把陳炳焜調開,而以另一部屬莫榮新繼任,並將原由前省長朱慶瀾撥給的二十營省防軍,交陳炯明指揮,號為「援閩軍」,由陳氏率領赴閩,以避免和桂軍衝突。這是陳炯明駐兵漳州的由來。

這時中山與陸、莫等齟齬日甚,陸榮廷和唐繼堯都早已不就軍政府的元帥職。到翌年5月,乃索性將軍政府改組,廢除大元帥制,改用總裁制。選岑春煊、陸榮廷、唐繼堯、孫中山、唐紹儀、伍廷芳、林葆懌等七人為總裁。不久,更選岑春煊為主席總裁。中山不得已,乃向非常國會辭去大元帥職,飄然去滬。廣東政權遂完全落到陸、莫實力派手中,他們和政學系政客楊永泰等朋比為奸,盤踞地方,剝削人民,兵驕將惰。當年勁旅偷安數年,已成師老兵疲狀態。陳炯明(時稱粵軍第一軍)陳兵漳州,久有回廣州之意。到1920年8月,見時機成熟,遂和許崇智的粵軍第二軍會師漳州,聲稱「粵人治粵」,揮戈西指,進攻潮、梅,其勢甚銳。陸榮廷、莫榮新倉皇發兵阻截,所謂「粵桂戰爭」於是爆發。

當戰事未起之時,粵中將領間早有摩擦不協調的現象,加以督軍莫榮新久戍粵東,與其上司兩廣巡閱使陸榮廷,因各為左右親信所影響也不無隔閡。這時駐防省會的粵軍護國第一軍總司令馬濟為陸氏的心腹大將,兼任督軍署參謀長,自視甚高,與莫氏的股肱沈鴻英、劉志陸、劉達慶等時相摩擦。唯護國軍第二軍總司令林虎和駐瓊崖鎮守使李根源的滇軍,卻採取中立態度。到了戰爭發生,乃成各自為戰的局面。

當時莫督軍鑒於潮梅鎮守使劉志陸已被陳炯明擊破,乃檄調瓊崖李根源的滇軍到河源布防。滇軍的左翼為沈鴻英軍,右翼為馬濟和惠州警備司令劉達慶兩部。我們第二軍林虎所部,則由肇、羅、陽地區抽調約一萬五千人,東進接連馬、劉兩軍的右翼,伸到海岸線上。前線總兵力不下五六萬人,以逸待勞,採取防禦攻勢的姿態。

我率本營自肇慶開往三水,乘火車到廣州河南的石圍塘渡河,經長堤,再乘廣九路火車到樟木頭,即向淡水方面前進。不料粵軍洪兆麟部已乘虛佔領淡水墟。我軍先遣部隊黃業興部正在圍攻中。旋將洪部擊潰,本營並未加入戰鬥,唯跟蹤追擊,經白芒花,向稔山前進。而敵軍的楊坤如部增援,據守稔山,向我軍反撲。楊氏為陳炯明心腹健將之一,異常剽悍。敵人得此生力軍,戰鬥力大為提高。激戰終日,不分勝負。最後,作為總預備隊的本營也奉命加入戰鬥,乃獲大勝。敵人潰不成軍,我軍乃銜尾窮追,直到七泥、八泥地區,已進入陳炯明家鄉的海豐縣境,如果再繼續追擊五十里,海豐縣城即可唾手而得。惠州方面戰況也很順利,破平山,克複三多祝,和本軍能做到齊頭並進。不意正在此時,左翼河源方面的沈鴻英、李根源兩軍忽告失利,節節敗退。這消息對我們無異冷水澆背。當時且有謠言,廣州警察廳廳長兼江防司令魏邦平,河南地方軍李福林,以及虎門三角洲等處要塞和炮台,早已聯成一氣,暗中勾結陳炯明。到前線戰事失利,這謠言遂成為事實。魏邦平等通電籲請莫督軍下野,以避免兵燹而維護地方安寧。於是人民團體也紛紛通電響應。民心既去,大局急轉直下,遂成無可挽回的局勢。林虎為避免本軍被消滅起見,下令星夜向肇慶撤退。旦夕之間勝敗殊途,官兵心情怨恚可以想見。

當時全國各地軍隊,因連年內戰,任意擴充,既不注意訓練,又缺乏餉糈,以致軍紀廢弛,本軍自亦不能例外。有的將領甚至鼓勵士兵搶掠以提高士氣。我曾親眼看到統領黃業興的部隊,包圍淡水,正在對戰激烈時,一部分官兵已勇敢地衝鋒到墟場的邊緣,另一部分尚伏在子彈打不到的隱蔽地方。黃氏乃走向前去,用自由棍輕輕地逐一撩著士兵的屁股說:「丟那媽,你們還不前去,東西被人搶光啦!」士兵們果然笑嘻嘻地彎著身子,向前躍進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舊式行伍出身的軍官,以這種卑鄙的手段來為自己開闢升官發財的捷徑,思之真不寒而慄。黃業興的部隊攻破淡水之後,不顧慮敵人反攻,只一味搜刮商民財物,捆載出墟外拍賣,該地不旋踵已成為一個熱鬧的臨時市場,無知鄉民趨之若鶩。我曾碰見一位中級軍官,從口袋裡掏出一對翡翠手鐲,碧綠晶瑩,光彩奪目。他喜洋洋地告訴旁人說,得之於一士兵之手,價值甚廉,說時洋洋得意而不以為可恥。我心中自思,這種軍隊若不消滅,實無天理!

我們退到樟木頭時,廣九鐵路已不通車。形勢險惡,達於極點。乃徒步過石龍,行抵石灘,才知道廣州方面的實際情況。莫督軍已循人民團體的請求,允諾不把廣州市作戰場,以商會籌五十萬元作各軍的開拔費為條件(原要求一百萬元)。莫氏即宣布下野,赴香港。同時取消廣東獨立,軍政府也自動解散。原來拱衛省垣的廣東第一師陳坤培所部(該部系討龍濟光時入粵,擴編成立)和平退出廣州,向西江上游撤退。李福林、魏邦平已宣告獨立,維持市面秩序。我們大軍如向廣州撤退,恐易發生誤會,不得已,由石灘繞出增城,經從化、花縣,越過粵漢路沿線的軍田、清遠、四會等縣而向肇慶進發。我軍在石角渡過北江後,在清遠境內,不知為何,和馬濟第一軍及韓彩鳳等友軍共約三四萬人會合,擠在同一道路上,向同一目的地進發,爭先恐後,行軍序列頗為混亂。

大概上峰認為我營的軍紀和戰鬥力在本軍內均屬上選,故自七泥開始撤退時,即令我部擔任後衛的責任,掩護本軍安全退卻,並制止落伍士兵騷擾人民。這種命令,真是所謂「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哪裡會有效果?記得當時徹夜急行軍,某一午夜,在增城、從化之間,大軍已穿過一小鎮,有百數十名狡黠士兵,故意落伍停留下來,到民房前拍門叫喊,本營適於此時趕到,把他們驅逐走了。我帶了三名士兵,稍事停留,不到十分鐘,忽從一間鋪里發出婦女慘叫聲音,我偕隨從士兵趕過去,叫喊開門。裡面的士兵把門開了,女人呻吟之聲,慘不忍聞。我站在門口,向他們叱道:「你們何故不跟隊伍,在此騷擾人民,干犯軍紀?」在油燈的微光下,看見裡面有約莫六七人。他們見我們人少,並不害怕,竟反唇相譏道:「你是什麼人?敢來管閑事!」我的隨從士兵答道:「是我們李營長。」他們便咆哮起來:「直屬官長也管不了,你偏來管閑事。」馬上,叫打聲、扳機槍聲,亂成一團。我忖度這些士兵已不可理喻,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忍氣吞聲,避了開去,任由他們無法無天,發泄獸慾。迄今想起當時情況如在目前,我一直認為此事是終身的奇恥大辱。

再說大軍浩浩蕩蕩向肇慶進發,道窄人多,擁擠不堪。一日,黃昏之後,進入一條長約三十里的隘路,兩側山嶺連亘不絕,險峻異常。出隘路後約五里,有一鎮叫蓮塘墟,故隘路出口處就叫蓮塘口。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闖之勢。我進入隘路之後再向前走,便隱約聽到槍炮聲。我即策馬急進,只見我們大軍壅塞隘路,山野之間,人馬雜沓,秩序亂得難以形容。原來蓮塘口是四會和肇慶間唯一的通道。而此通道已為敵軍李福林、魏邦平所部,自廣州乘火車趕來,先行佔領,堵截我軍去路。本日上午,我軍先頭部隊到達時,即開始向敵猛攻,不下。後各路大軍彙集,馬濟、林虎兩總司令也親赴前線督戰,激戰終日,仍無法將通路打開。不幸這時又逢連宵大雨,大軍數萬人陳兵路側,一籌莫展。幸而此時後無追兵,否則情形便不堪設想了。

當晚,我折回本營所在地,派出連哨嚴加戒備。時大雨如注,人困馬乏,疲憊不堪,士兵想覓地避雨固不可得,即我們營部想覓一席之地,也不可能。最後勤務兵在田野間,找到一個上有草篷、旁有泥牆的大糞坑。他們建議說,如果找得到十來根木頭,架在糞坑之上,再鋪上稻草,雖然臭氣逼人,也未嘗不可暫避豪雨。我說,不妨試試看。不久,把木頭架上,稻草鋪好,十多人擠卧其上,酣睡一宵。翌晨雨止,我走到司令部所在地,只見林、馬兩總司令都在一起,相對無策。我向林總司令敬了一個鞠躬禮,他把我介紹給馬濟。在護法戰爭時,我在湖南曾做過馬濟部下,但馬氏迄未召見過我,也不認識我。然而他對我在綠田墟一役負傷,並繳奪敵方山炮數門的事,尚能記憶,並十分讚賞。

我當時報告林總司令,想到前方去看看,立蒙應允。在前線我看見蓮塘口附近的地形,確實十分險峻。所謂蓮塘口,確是在兩列高山中露出的唯一「出口」,寬約二三百米。口的兩側則為高聳的山峰。敵人在這兩側的山坡上,以及正面的峽谷中,都築有工事,架設機槍,居高臨下,以逸待勞。我軍如從正面進攻,正在敵人火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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