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初期軍中生活 第九章 護法歸來

自我接任營長之後,戰局入於停頓狀態。吳佩孚按兵不進,我軍亦未反攻。我營遂駐於耒陽縣的高亭司訓練。唯此時我發現本營處境十分困難。因我營系自林虎將軍所部暫時調歸馬濟指揮,由於系統不同,難免遭受歧視。寄人籬下,遠戍湘省,真如大海中的孤舟,四顧茫茫,官兵都有惶惑之感。加以入湘以來未及一載,而已撤換團長一員,更換營長兩員,自然影響軍心。我升任營長之後,除第二連原為我所統率,不成問題之外,其餘第一、三、四各連連長都因本營處境困難,前途渺茫,故乘更動營長的機會,先後辭職回粵,另謀高就,影響士氣尤巨。

再者,此時戰爭膠著於湘南,我方陷於失利狀態。而政治上,孫中山所領導的軍政府和陸榮廷所領導的實力派,又有水火不相容之勢。初由政治見解的分歧,演變成兩粵地方主義的鬥爭。原來中山開府廣州時,所招募的軍政府衛隊,難免良莠不齊。其中有數名官兵被督軍莫榮新部下指為土匪,而遭逮捕。軍政府數次派員交涉,也無結果。此數名官兵終被槍決,致使中山忍無可忍,乃於1918年1月3日親登軍艦,指揮官兵,對觀音山督軍署開炮轟擊,一時炮聲隆隆,全城震驚。幸而炮彈只掠過山頭,並無死傷,山上炮台也未還擊,一場風波旋即平息。嗣後,中山張貼布告,曉諭軍民,申斥莫榮新藐視法紀,故特炮擊,以示薄懲云云。中山先生素富革命熱情,並善於辭令,每對群眾演說,口若懸河,故有「孫大炮」之稱。此次怒轟觀音山,名實相符,全國一時傳為趣談。至2月26日,接近中山的海軍總長程璧光,又被奸人刺殺于海珠碼頭,形勢對中山殊為不利。中山先生乃毅然向非常國會辭去大元帥職,赴滬從事「三民主義」的著述。其後,軍政府大元帥制雖經改為七總裁制,也不能消弭政客派系與地方主義權利的鬥爭,更因此而招致前退駐瓊崖兩廣礦務督辦龍濟光的異動。龍濟光受段祺瑞的慫恿,乘隙進攻南路的高州、電白及兩陽,其勢甚為兇猛。林虎奉命率所部進剿,鏖戰兩月,不分勝負,後等李根源率滇軍增援,方將龍部擊潰,退回瓊州。然龍濟光仍不能立足,乃率殘部兩三千人乘船逃往天津。此一勾結袁氏,鼎鼎大名的濟軍遂消滅於無形。

值此討龍戰事緊張階段,軍糈浩繁,各單位餉項時虞不繼,本營又遠駐湖南,更難相顧,餉項積欠尤多。兼以團長何文圻誠樸有餘,幹練不足,遇事因循,累積各種因素,影響本營軍紀,致使管教困難。是年秋冬之交,北風凜冽,寒氣襲人,不獨餉項無著,即禦寒服裝亦杳無音信。士兵饑寒交迫,怨言叢生,每向各連長質問,亦只空口安慰,無補實際。10月20日下午1點,全營士兵事前似已互通聲氣,各連自動集合,聲言齊赴團部要求團長發餉。我和各連官長,忽聞警耗,倉皇馳赴隊伍中,竭力告誡阻止,但無效果。只得跟隨士兵齊到團部,請何團長當面對士兵解釋一番。其中有若干士兵盛氣向團長質問,來勢洶洶,雖跡近聚眾要挾,唯困難確屬實情,亦情有可原。何團長聽士兵報告完畢後,便多方解釋,最後甚至訴苦說,就是把我身上的皮剝下,天上也不會掉下銀子的,情詞極為凄慘。於是我和各連官長,一面向士兵勸導,一面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才把幾連士兵帶回宿營地去。

孰知本團鬧餉的消息不脛而走,竟轟動了附近的駐軍。俗語說得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更有人難免畫蛇添足,以訛傳訛,甚至說何團長被打傷。消息不久傳到廣州,林虎、馬濟二人俱甚震怒,尤以馬氏為甚。因馬濟治軍,素稱號令森嚴,尤喜沽名釣譽,故力主嚴辦,以肅軍紀。林氏雖秉性渾厚,胸襟豁達,但因對馬氏情誼甚篤,不便因循不加追究,故即面派參謀長梁史,擬具懲治辦法,以便實施。當時有主張就地繳械遣散的,也有主張撤換營長、連長以警告的,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我們全營官兵聞耗,大起恐慌,然亦未敢申辯,只得聽天由命,凄涼景況難以盡述。幸梁參謀長辦事精細公允,他查出總司令部確拖欠本營餉銀數月之多,而本營轉戰粵湘,戰績卓著,不無微勞,此次雖有越軌之嫌,尚屬不無可原。且我們第二軍自南路討龍之後,聚眾索餉以及其他不法情事亦時有所聞,均未究辦,如對本營矯枉過正,未免有失公道。乃簽呈意見,略謂湘局已等於休戰狀態,應將本營調粵,歸還建制,以便就近考察實際情形,再定奪法辦云云。於是一場驚險風波竟得平安渡過,可說是萬分的僥倖了。

1919年2月,本營奉令開拔回粵,官兵無不喜出望外。營部暨各連笨重行李,概由宜章縣城落船下駛,沿途山高水急,舟行如飛,不到兩天已抵曲江車站,轉乘火車而達廣州的東堤,暫宿營於珠江水面的花舫中。各連的官兵仍循1917年北征時的道路,越過崎嶇的騎田嶺,走了七天光景,才到曲江,轉乘火車而與營部會合。當我們離開高亭司時,附近誠樸可愛的鄉民,以本營官兵生活十分清苦,都能維持軍民合作,軍民雜處將近一年,絕無強賣強買或調戲婦女等情事,故紛紛購買鞭炮燃放,以盡地主歡送之誼,場面很為熱烈。歸粵途中,進入湘粵交界的樂昌縣時,陡見婦女完全天足,在山上和田野中工作,有的挑著擔子,在路上橫衝直撞,類皆面目黧黑,汗流浹背;以視湘省婦女的白皙細嫩,舉止斯文,真有霄壤之別。驟看之下,頗不順眼。可見社會一切習俗,甚至眼帘的審美觀念,也不覺由習慣而成自然了。

我們在花舫中住下,稍事休息。一面請領服裝,一面請發欠餉,俾官兵購買鞋襪雜物,全營煥然一新。

我於高亭司開拔之前,屢次剴切告誡官兵恪守軍紀,愛惜軍譽,以破滅外間的流言蜚語。時東堤岸上,高樓巨廈,酒館林立,俯瞰珠江水面,花舫如雲,都為軍政顯要與富商巨賈的應酬娛樂場所。每屆黃昏,燈光照耀,恍如白晝,笙歌達旦,繁華為全省之冠。我們住在花舫中,距離這些熱鬧地區不過數百碼。早晚按時到郊外出操,隊伍整齊,市民嘖嘖稱讚。一入夜間,官兵即已在沉沉酣睡,鴉雀無聲,並不為外界的聲色所誘惑。據說,林虎曾數度在晚上到本營附近,微服暗訪。他發現我營上下官兵號令貫徹,紀律森嚴,實為全軍之冠,乃大為詫異讚歎,這才一洗外間誣衊的恥辱。

我們在天字碼頭附近的花舫上住了五六天,便奉令開拔往新會縣城駐防。按照一般部隊的習慣來說,駐防新會是掙錢的難得機會。因新會縣是僑鄉富庶之區,舟車輻輳。駐防部隊官長,在當時政治污濁氣氛中,違犯禁令,包煙包賭,習以為常。包庇奸商,偷關漏稅,更是司空見慣。以前駐此的部隊長官,無一不腰纏萬貫,滿載而歸。上峰是否有意派我到此,以示酬庸,實未敢臆斷。我率隊到後,當地紳商即以往時慣例待我,派人來說項疏通,並餌以重利。我自思系一受新時代教育的青年,豈可貪圖分外金錢,自損人格,故即嚴詞拒絕。他們見我不為所動,仍不肯罷休,一再託人來說,一切不要我負責,只要我遇事佯作不知,不認真執行法令,仍可不勞而獲,暗中分肥。但我仍不為所動,並聲明公事公辦,絕不絲毫通融,違法的當按律懲罰不貸。我這種破例的作風,頗為當地一般人所不解,因他們歷來尚未見過任何駐紮此地的軍官有此「傻勁」,視黃金如糞土,寧開罪於地方的不法紳商,而不願苟取一介。但我駐防新會將近一年,除為少數劣紳與市儈埋怨外,一般人民及正當紳商,均對我稱頌備至,亦頗足使我私衷欣慰。

當我到新會駐防之時,廣東政局已是動蕩不定的狀態,省長一席,尤為明爭暗鬥的焦點。結果省長李耀漢被逐,翟汪宣布上台。因此,李對支持翟汪上台的陸榮廷和莫榮新懷恨在心,並想利用他在任省長期間扶植起來的勢力策劃謀反。他收買土匪,運動民團,實行暴動,搗亂政局,以泄私忿。在我駐防新會之後不久,李氏正準備移交之時,渠即先委其死黨何文山署理新會縣縣長。當時,李耀漢的死黨企圖暴動的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何縣長湘籍,約五十上下年紀,行伍出身,曾隨李耀漢任軍職多年,老於世故,為人極端圓滑,是一位老官僚。渠上任之初,即專程來訪我,我亦循例到縣政府回拜。過了一個月光景,時在7月上旬,我忽接本軍駐江門第一游擊隊統領黃業興密函,叫我即日赴江門,有要事相商。我猜度可能與政局有關。唯本營系直接受總司令部管轄,並不屬黃氏指揮。不過在系統上,同是護國第二軍,他是少將統領階級,我只一少校營長,有事當然受其指揮。我即乘新寧鐵路火車前往江門,晉謁黃氏。他屏退左右,把房門關好,然後說道,他昨晚才由省城趕回,政府獲得確切密報,前省長李耀漢現住香港,派人四處收買土匪,策動各縣地方團隊密謀舉事,搗亂粵局。其重點系在陽江、陽春、新興、羅定、雲浮與四邑等縣份,上峰決意先下手為強,分頭派兵馳赴各縣鎮壓,以弭亂源。並查得新會何縣長是策動四邑的主要負責人,著我明天即將其逮捕。我問:「逮捕之後,如何處置,是否遞解來統領部?」他說:「不必,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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