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初期軍中生活 第七章 討龍之役與初次負傷

林虎先生,別字隱青,廣西陸川人。畢業於江西武備學堂。岑春煊任兩廣總督時,林僅二十歲。初任哨官,駐桂林。旋位至管帶(校官階級)入粵駐防欽、廉。辛亥武昌起義,升為團長,率所部參加北伐,進駐南京。1913年二次革命時,江西都督李烈鈞起義獨立,林氏時為李的混成旅旅長,踞守馬當、湖口、九江等要塞地區。袁世凱派李純統率大軍南下,進擊李、林等部,久攻不克,後來繞至上游,由武穴偷渡長江,經南昌截斷南潯鐵路,才將林部重重包圍。懸賞以緝林虎,生死不拘。此時,南昌省垣忽生兵變,李烈鈞微服出走,大勢已去。林氏乃率部突出重圍,到達湖南醴陵縣。自動解除武裝,將槍械彈藥送予素與革命黨人有默契的譚延闓都督。林氏本人則潛逃海外,度其亡命生活。時人曾譽之為彪虎將軍。

到袁世凱陰謀稱帝之時,林氏即潛回廣西,策動廣西耀武上將軍陸榮廷揭櫫義旗,響應雲南獨立,而護國戰役中南北優劣之局,因此頓形改觀。此舉實為洪憲帝制覆亡、護國運動勝利的關鍵。因此當時為討袁而設的軍務院中諸領袖如岑春煊、陸榮廷等對林虎先生極為器重,故特畀予護國軍第六軍總司令的要職。我幸能投到他的麾下充當一名排長,雖位卑人微,無關輕重,但每思飛鳥尚知擇木而棲,人固宜擇善而事,私衷亦頗欣慰。至於林虎先生的勇敢善戰,出處磊落光明,廉潔自守,用人不疑,此種作風感人尤深,影響我一生做人處世,實至巨大。可惜當時中國政治未能進入法治常規,內戰頻仍,致使他常陷逆境,為時代的犧牲者,然吾人固亦不宜以成敗來論英雄。林先生晚年曾於柳州經營一小農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被推為人民政協委員,亦不幸中之大幸。

本團團長周毅夫先生,廣西恭城縣人,也系早期同盟會革命黨人。營長黃勉,連長李其昭以及全團上尉以上官佐,十之八九出身幹部學堂,士兵則概由廣西各縣招募而來,所以皆系本省人民。我至連上到差時,他們在肇慶集中徒手訓練了還不到兩個月,新兵基本教育尚未完成,也無槍械。在我報到後五天,才由日本運到一批六五口徑的村田槍發給士兵,方開始實施持槍教練,這批槍支在日本人心目中早已成為過時的廢物,不堪用來作戰了。唯當中國軍隊獲得此項武器,確已心滿意足。不意當我軍正在積極訓練,秣馬厲兵,準備北伐討袁時,袁世凱忽於6月6日暴卒。袁氏既死,副總統黎元洪正式「接任」總統,以段祺瑞為內閣總理,通電全國息兵,這樣護國軍也失去了作戰目標。軍務院和都司令部乃準備解散,所轄各軍也聽候編遣。誰知袁氏死後,北洋軍閥的重心隨之解紐,逐漸形成各系——皖系、直系、奉系——軍閥割據之局。南方各省的軍事領袖如雲南的唐繼堯、廣西的陸榮廷與廣東的龍濟光也互不相讓。因此袁氏死後南北大戰的危機雖可避免,而各區爭權奪利的小內戰反因此加劇。就南方來說,首先變成各方討伐對象的便是粵督龍濟光。

龍濟光是雲南土著的彝人,原為土司,後以襄贊清廷剿滅雲南彝亂有功,逐步升遷,光緒末季,由岑春煊薦為廣西右江道。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署廣西提督,宣統元年真除。辛亥革命前數月,率軍入粵為鎮撫使。至1913年,二次革命解體後,廣東都督胡漢民被迫去職,龍氏因效忠袁世凱,受任為粵督。1914年6月,都督府裁撤,濟光乃以振武上將軍名義,督理廣東軍務。袁氏稱帝時,曾封龍為一等公,旋加郡王銜。

至1916年4月,西南各省以兵威脅,龍氏宣布獨立,並按護國軍例改回民元舊制,稱廣東都督。但是龍氏參加軍務院而為撫軍之一,不特非其本意,且處處與護國軍為難,阻撓滇軍、桂軍假道廣東北上。那時滇軍護國第二軍總司令李烈鈞、都司令岑春煊和廣西都督陸榮廷(時陸已率師入湘),都爭於北伐,不願與其破裂,而虛與委蛇。幾經交涉,濟光始允李烈鈞部滇軍假道,自三水趨粵漢路,經韶關,袁世凱忽然病故,都司令乃令李氏暫停北進,就地待命。

孰意袁氏病故後四日,龍濟光未得軍務院同意,單獨取消廣東獨立,宣布聽命中央。這當然引起護國各軍的不滿,加以滇軍假道廣東北進時,龍氏曾令地方官不與過境軍隊合作,甚至多方留難。當李烈鈞屯兵韶關待命時,韶州鎮守使朱福全竟關閉城門,並斷絕商民販賣食品,以困滇軍。滇軍在城外露宿數宵,適值大雨,全軍睏乏,商之於朱,朱仍閉門不納,兩軍遂於6月19日發生衝突,城上龍軍竟發炮向滇軍轟擊,大戰遂起。廣東各地的龍軍(時稱「濟軍」)與護國軍隨之皆有接觸。一時各地槍聲劈啪,函電紛飛,莫衷一是,是為粵中討龍戰爭的序幕。

討龍戰爭發生後,我們的護國第六軍在粵漢路南段沿線一帶與龍軍也發生接觸。這時我們的第十三團正在肇慶訓練,村田槍剛發下,士兵持槍各個教練的基本訓練都還沒有完成。但是前方戰況緊急,我們遂奉令向前方增援。全團自肇慶乘船出發,到蘆包上岸,步行兼程前進。第十三團的士兵訓練很差,如何作戰呢?唯一補救的辦法只有在行軍休息的時候,練習一些基本動作,如射擊、卧倒,利用地形、地物等。我連的士兵中亦間有持槍、瞄準熟練的,我起初很詫異,後來由他們的夥伴說出,原來這些人都是當過土匪的,其中有三個班長且做過土匪小頭目,後來受招撫才改邪歸正的。因此我就特別注意他們的生活和行動。出乎我的意料,我發現他們每次戰鬥,不只勇敢善戰,而且極重義氣,毫無欺善怕惡的習氣,較其他的士兵反而容易管教。古語說:「盜亦有道。」這確是我寶貴的經驗。

我們一路經炭步向高塘火車站進發,望見粵漢路上的火車南北疾馳,聽到車聲轆轆,心情頓覺開敞。一個生長在山國的人,從未越出省門一步,此次因投入軍隊,方遠行至珠江下游,見輪船火車往來行駛,熱鬧非常,雖離鄉背井,不無思鄉之苦,但也因見到新的天地而異常興奮。軍行抵高塘車站,略事休息,並各自整理隊伍。此地距戰地約三十里,前線戰事正緊,催我軍開去增援,於是立即整隊開拔,用快步前進。我連士兵除極少數出身綠林,與官兵打過游擊戰外,其他都未上過戰場,內心不免感覺緊張。走了十餘里,隆隆的炮聲和猶如鞭炮的槍聲,響徹雲霄。我當然未便詢問別人此時的感覺如何,但我自己內心忐忑,神經緊張,腳步輕浮,呼吸有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我深信我的愛國熱忱與人無殊,而視死如歸、不避艱險的膽量,尤不在他人之下,何以一聽到槍炮聲,情緒就如此緊張,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反觀路旁耕種的農民,反而神態自若,令我暗中吃驚,慚愧萬分。原來此地民風強悍,族與族或村與村之間,每因爭奪牧場和水利灌溉而發生械鬥,情況的激烈有如兩軍對陣,必須政府派軍隊彈壓方才停止,所以他們視戰爭等於家常便飯。

我們的部隊趕到前線時,已近黃昏。這時火線上槍聲正密。我以為戰場上一定死傷枕藉,血肉模糊。誰知在我們進入總預備隊陣地之後,槍炮聲便寂靜下來,我們發現並無太大的死傷。此時天已全黑,為調整各營連位置,我團擔任左翼,派步哨及聯絡兵搜索前進。黑夜之中,部隊缺乏訓練,自不易確實掌握,因之指揮失靈,弄得方向不辨,敵我不分。一時槍聲大作,混戰了一番之後,才發現原無敵人,而是自己的部隊在互相射擊。今日思之,實覺得當時部隊的荒唐和作戰的兒戲。

經過半夜的緊張和恐怖,我們的連長李其昭,開始有點膽怯,他不等向營長報告及批准,假託腹痛須返後方休息,便擅自將他的連長職權委託於我,他就退到後方去了。我便代理連長職務,指揮部隊。次日拂曉,我們便向左翼延伸,加入前線作戰,發現敵軍正向我方前進,開始其拂曉攻擊。我們尚未挖掘壕溝,僅僅憑藉地形,與敵人遙相射擊。經過數十分鐘的戰鬥,在敵人衝鋒之下,我們的陣地開始有動搖跡象。這時我想,我們如果不能立即將敵人的攻勢阻截,全軍很快便會潰不成軍。根據軍事學,要阻止敵人進攻,必須向他們逆襲。這時我們和各方都已失去聯繫,營長也不知去向。我只好命令掌旗兵,舉起我們的連旗,準備著隨我衝鋒。我隨即大聲號令全連官兵,沖向前去。這時,一則因為部隊訓練不夠,命令不易貫徹,再則因為槍聲正急,我呼喊的命令未為全連官兵所聽到。所以當我向前沖了約二三百米時,回顧士兵隨我而來的,零零落落,為數不多。這時槍彈橫飛,已頗有傷亡,我正預備轉身督促部隊前進,而右側樹林已為敵人所佔據,正向我們所前進的部隊射擊。在一陣密集的槍聲中,我突覺頭殼猛震了一下,立刻右腮上血如泉涌,滿嘴都是碎牙。我馬上把牙齒吐出,用手在右頰一摸,方知道子彈自我右頰射入上顎骨。我再一摸左頰,則並無傷痕,我想子彈一定停留在上顎。這時血流如注,頭昏目眩,我知道不能繼續指揮,乃招呼一排長代行我連長職權。我告訴他,我暫時退下包紮,如情形不太嚴重,我仍當回來繼續指揮。我連本有勤務兵三人,但是因為李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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