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陸軍教育時期 第三章 陸軍小學的教育

我之所以能夠進廣西陸軍小學,實出於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的促成,卻不能不歸功於先父的摯友——湖南邵陽人李植甫先生。先父和李先生訂交,也有一段傳奇式的故事。

我鄉農民都喜歡練武術。各個農村往往請了拳師主持教練。我村近鄰的西嶺村,在光緒末季也請了一位拳師。這位拳師名唐四標,湖南人,教武術之外,兼賣跌打損傷膏藥。他生得十分健壯,打得一手好「花拳」,除了在西嶺村教拳,也挑了他的膏藥擔子到兩江墟上叫賣。他在賣膏藥前,往往先表演一套拳術,以吸引觀眾,然後又作江湖上的自我宣傳,大有「拳打三山好漢,腳踢五嶽英雄」的氣概。因為他生得身材魁梧,又練得一副蠻勁,故盛氣凌人,而無人敢與之較量比武。有一次在兩江墟上,唐四標表演拳術之後,正在自吹自誇之時,觀眾中忽然站出一位讀書人模樣、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長得很結實,也操著湖南口音,向唐四標說道:「聽你老兄的口音,我知道你也是外路人。做客異鄉的人,總應該謙虛禮貌一點,不應該在當地人的面前誇下偌大海口,目空一切……」他還未說完,唐四標已惱怒了起來,捏起拳頭,朝這人臉上一晃,說:「你是何等人,也敢來教訓我!」他接著更提高了嗓子,大聲喝道:「你是過路的人,不該干涉別人的私事,難道你要打破我的飯碗嗎?有膽量就過來比個高低,死傷各聽天命。」於是那人也脫了長衫,在眾人圍觀拍掌之下,和唐四標交起手來。彼此拳來腳去打了不多幾個回合,已見唐四標漸漸不支,最後被逼到牆腳下,無可再退了。這人舉起拳頭,告訴唐四標說:「老弟,你現在該要說話了,否則我怕你要受傷!」唐四標至此覺得實在無法反擊了,只得說:「好漢住手!」才結束了這一場拳斗。

唐四標被擊敗後,自覺沒趣,乃收拾了膏藥擔子,垂頭喪氣,徑自去了。然而這場拳斗的新聞卻立刻不脛而走,轟動了全市趕墟的人。西嶺村當然也得到了這消息,唐四標既不辭而行,遂決定請這位新英雄來遞補唐的遺缺,他也就答應了,就此在西嶺村住下。這位擊敗唐四標的新拳師便是李植甫先生。李先生也是一位性喜結交的人。他在西嶺村住下了,便打聽當地豪俠好義之士。他聽到先父培英公的名字,特來登門拜訪。先父與他一見如故,談得極為投契。

李先生不但武功好,而且寫得一手好字,能詩能詞,風格的豪邁,略似石達開。因與先父時相唱和,酒酣耳熱,每有慷慨悲歌之作,彼此都有相見恨晚之感。從此,植甫先生經常是我家的座上客。

植甫先生曾秘密告訴先父,他是一名犯了殺人罪、曾為湖南官廳緝捕的要犯。他原是湖南邵陽縣的一名秀才。某次進長沙省城做客,聽說城內有一位惡少,是某大官的兒子,仗著父親的權勢,無惡不作,時人莫敢誰何。植甫聽了心抱不平,便決心要碰他一下。後來他打聽出這位少爺在某妓院內有一位寵妓,視若禁臠,不許任何人染指。一日,植甫到那妓院,指名叫那妓女陪侍。未幾這位貴公子來了,他故意不讓開,因此和這位少爺的保鏢打起架來。保鏢不敵,這位惡少乃親自上前呵斥,不意被植甫三拳兩腳打死了。植甫既闖下大禍,乃化名易姓,逃出長沙。但是官廳追捕甚急,湖南無法存身,又逃到桂林。因顧慮城裡耳目眾多,遂下鄉躲避於兩江墟。

植甫在西嶺村教了些時,我村也把他請來,教館半年。我便是奉先父之命,泡茶拿煙,洒掃炊煮,專門招待他的人。而他對我這個結實爽快的小夥計,也著實愛護備至。

當時廣西兵備處總辦是蔡鍔,總辦以下,乃至陸軍小學裡的各級辦事人員,多半是湖南人,植甫先生的同鄉。所以他對該校的情形非常清楚。因此在我從習藝廠畢業回家,無適當職業的時候,植甫先生便力勸先父,送我去應考新成立的陸軍小學。

關於投考陸軍小學,我母親並不熱心。她認為像我這樣一個勤勞的青年,與其去投考那不可知的陸軍小學,倒不如留在家裡,幫忙操作為佳。後來因為植甫先生一再勸告,先父才決意要我認真地準備功課,以便應考。所以當父親應聘到姑父家設塾時,仍攜我同往。他那時便認真督責我的課業,不讓我輕易離開書房做其他事務。經過充分的準備,我乃於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冬季,進城參加陸軍小學第二期的招生考試。

廣西陸軍小學是推行「新政」的設施之一。清廷自庚子八國聯軍之後,維新派人士策動推行新政,預備立憲,同時停止科舉,興辦學堂。廣西遂也在這風氣下實行起新政來。那時的廣西巡撫張鳴岐,是一位年輕有為、好大喜功的人。他銳意延攬新政人才,推廣新政。為此,當時政府行政部門中也添了些新機構,如管教育的提學使,司警政的巡警道,管工商的勸業道。為訓練新軍,又設立督練公所,下分兵備、參謀、教練三處。

在這些新的機構之下,又先後成立了各種新式的學堂,如法政學堂、典獄學堂、農林學堂、優級師範、普通中小學、警察學堂、警察督練所、陸軍小學堂、陸軍幹部學堂、陸軍測量學堂。宣統元年(1909年)又成立了咨議局,為省級民意機關。

為了充實這些新成立的機構,巡撫張鳴岐又四處張羅新政人才,一時講時務而富有革命思想的人物如庄蘊寬、鈕永建、王孝縝、李書城、孫孟戟、蔡鍔、尹昌衡、耿毅等,以及留日返國的學生如孔庚、趙恆惕、蔣尊簋、雷壽榮等都先後到了桂林,分擔各項職位。如成立最早的兵備處,即由庄蘊寬任總辦,鈕永建任幫辦。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庄、鈕因與張鳴岐不洽,自請外調,張鳴岐乃調南寧講武堂總辦蔡鍔接替庄氏。

廣西陸軍小學堂直轄於兵備處,乃清末軍制上一種全國性的設施。這是模仿當時德國和日本的軍制。由各省辦陸軍小學,就基本學術科訓練三年,畢業後升入陸軍預備中學;兩年後畢業,再行送入國立保定軍官學堂分科受訓兩年;畢業後派充各軍下級幹部。這三級學堂內部的組織和設備,均極完善,而訓練和管教的嚴格與認真,實為民國以後的中央或各省軍官學校所望塵莫及的。

廣西陸軍小學堂成立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堂址在桂林南門外大校場的舊營房。是年招收第一期新生。蔡鍔任陸小總辦,雷飆任監督(也就是後來的教育長)。其後蔡離職,蔣尊簋(伯器)繼任總辦。宣統元年(1909年)蔣調任參謀處總辦,陸小總辦改由鈕永建繼任。

我參加陸軍小學的第二屆招生考試時,桂林文昌門外的陸小新校舍正在建築中,第一期學生在南門外大校場的兵營內上課,第二期的招考地點則在城內的舊考棚。陸小因為是新創辦的官費學堂,待遇甚優。學生除供膳食、服裝、靴鞋、書籍、文具外,每月尚有津貼以供零用。加以將來升學就業都有保障,所以投考的青年極為踴躍。報名的不下千餘人,而錄取的名額只有一百三四十人,競爭性是極大的。

考試完畢,已近歲暮,我就回家了,託了鄰村經常去桂林販賣貨物的商人代為看榜。一天我正自山上砍完柴挑了回家,路上遇見一位趕墟回來的鄰村人,他告訴我說陸小第二期招生已發榜了,正取共一百三十名,備取十名,我是第一名備取,准可入學無疑。這也可算是「金榜題名」吧!我立刻敏感到當時壓在肩膀上的扁擔,今後可以甩掉了,實有說不出的高興。

在學堂規定報到的日期,我辭別父母,挑了簡單的行李,便到桂林去上學了。那時鄉下人是不常進城的,有時逢年過節,偶爾應城內親友之約,去看舞龍跳獅,才進城住三數天。所以進城對我們原是件不尋常的事。我們平時為著工作方便,都是短衣赤足的。要進城,首先就要預備一套乾淨的長衫和鞋襪,打了個包袱,背在背上。走到離城約數里的地方,才在河邊洗了腳,把鞋襪穿好,換上長衫,然後搖搖擺擺學了假斯文,走進城去。穿鞋襪和長衫,我們原都不大習慣,一旦換上新服裝,走起路來,覺得周身受著拘束,異常的不舒服。加上我們那副面目黧黑、粗手粗腳的樣子,和白嫩斯文的城裡人比起來,自然如驢入羊群,顯而易見。臨時雇了一名挑夫,替我挑了行李,然後進城。先在西門內大街上找個伙鋪,將行李安頓好,才到陸小去報到。誰知事出意外,校方拒絕我報到,理由是我遲到了十來分鐘,報到時限已過。那時陸小重要負責人都是剛自日本回國的留學生,辦事認真,執法如山。而鄉間出來的青年,既無鐘錶,對時間的觀念自甚模糊。於是我就以十分鐘之差,失去了入學的資格。垂頭喪氣的情形,不言可喻。不過校方負責人勉勵我下期再來投考,並說我錄取的希望很大,因為我這次體格檢查被列入甲等,這在應考的青年中是不多的。

我悵然歸來之後,父親命我繼續隨他到黃姓姑丈家去讀書,準備來年再試。於是我又在姑丈家用功地讀了一年。至翌年(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冬季,陸小招考第三期學生時,我再度前往投考。這一次投考生增至三千餘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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