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少年時期 第二章 父母之教與童年生活

先父培英公生我兄弟姊妹共十一人。早夭的三人,成長的有五男三女。我家祖產本甚有限,祖父晚年析產時共有田地六十多畝。祖父母保留十餘畝為養老之資,我父與春華叔各得二十餘畝。我們這一房十口之家的生活費便全靠這二十餘畝的田地,家用自感十分拮据。幸賴我母克勤克儉,撫養我兄妹八人至於成立,劬勞之情,有筆難宣。

培英公承先祖家教,也是一位個性倔強、任俠好義的人。先父不但豪爽,同時也極端勤勉好學。他生在文風極盛的臨桂西鄉,耳濡目染已足勝人一籌,而他又投拜於名師門下,進步自更不待言。

先父的老師李小甫先生,與我們同姓不同宗,也是當時的奇士。他是我鄉的一位名舉人,然自中舉後,即無意科場,隱居故鄉,終身不仕。他的同寅中有官至高位的,曾保薦他做知縣,而小甫先生力拒不受。或問其故,他說他不願為腐敗無能的清廷作鷹犬,更不願與捐班出身的貪婪官吏為伍,其友人也不能相強。小甫先生因此以高風亮節聞名鄉里。先父慕其名而義其行,遂拜小甫先生為師,就讀門下。其一生為人行事,都以小甫先生作模範;淡泊名利,無心仕途,都是受小甫先生的影響。

小甫先生不但無心功名,其思想也極為新穎。在家鄉竭力破除迷信,主張興學堂,辦實業,為地方興利除弊。他因深知科舉制度當廢,乃親自將其四子中行二、行三的送往上海進教會學堂。其後行三的德晉考取官費留學美國,學習土木工程,和中國最早的著名鐵路工程師詹天佑先後同學。這位早期留美的李老師的兒子,有件趣事值得一提:李君赴美以後,受到西洋文化的洗禮,對中國盲婚的習俗起了反抗的心理。他寫信回家,要求和他才三四歲時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訂下的未婚妻解約。女家父母卻認為無故退婚,有辱門楣,乃嚴詞拒絕。這事鬧得滿城風雨,遠近皆知,鄉民不知真相,傳說紛紜。有的甚至說李君在美國已被彼邦巫醫,為取睾丸配製藥丸,將其閹割,致失去性機能,不得已而要求退親云云。輾轉相傳,似乎煞有介事,由此可見當時新舊習俗是如何地格格不入,以及民眾排外情緒的熾烈了。李舉人既是位名儒,先父又極勤勉好學,所以先父在當時科第中,很有前途。然他老人家原不以功名為意。一試未酬之後,又值先祖母和先祖父去世,前後丁憂六年,因守制下場,遂未再試。從此也就無心仕途,以其餘生在家設館授徒。

在先父壯年時期的中國,已與祖父當年迥然不同。清廷腐敗日甚,外患有增無已,瓜分大禍迫在眉睫。這時革命熱流已極澎湃,戊戌前後的維新思潮尤風靡一時。在這種風氣激蕩之下,培英公也成為我鄉革命派激烈分子領袖之一。尤其是他的破除迷信、毀廟宇、興學堂的主張,引起了當地守舊派的劇烈反對。那種主張在當時是件很不平凡的事。舊時代的農村社會原極迷信,更加以統治者的提倡,欲使人民易於就範。於是人民不但認為富貴榮華是由神鬼在冥冥中作主;而疾病荒歉,也由於魑魅從中作祟。平時求神拜佛,燒香還願,都習以為常。若逢祈雨驅鬼等大事,且由專業此道的道士主持。這種道士,有事相召時即來設壇作求神、驅鬼等各種法事,無事時彼等也另有職業。為首的雖或以道士為專業,但其門徒卻都系普通農民。

這種道士有時亦確有些巫術。我鄉的道士有時為病人驅鬼時所表演的巫術亦頗足驚人。有些道士在地下挖一長坑,在坑內燒炭,當炭火熊熊時,渠即喃喃念咒語,然後將農家所畜的鴨一隻,驅其踏火而過,而羽毛足爪毫無損傷。他更能策病人全家踏火而過不被灼傷。這或系一種魔術,然而鄉村愚夫愚婦便以為道士確是法力無邊了。故在專制時代,朝廷嚴禁和尚、道士入場考試,以示其人格在社會上低人一等。為的是怕他們憑藉邪術,煽惑民心,與統治者爭奪天下。

我鄉還有許多其他迷信,也很可笑。如祈雨遊行時,不許人戴草帽或持洋傘。「洋傘」為東洋舶來品,因「洋」「陽」同音,故被認為有觸禁忌。過路行人,如有犯的,常被群眾追逐、毆打。必至將傘帽撕毀才罷手。所以每當祈雨行列經過時,行人都要在驕陽下把草帽洋傘收藏起來,而觀者更四處尋覓追逐戴草帽、持洋傘的人以為笑樂。然戴斗笠、持紙雨傘的則不在此例,因斗笠和雨傘都是下雨的象徵。

先母也信鬼神。某次我父病勢危急時,她也請了道士來家「驅鬼」,但不讓父親知道。當父親在病榻上聽到外面的嘈雜聲,問是什麼事,我們都設題騙他。若他知道了,是要大發雷霆的。

我們鄰近各村,每年秋收以後,或逢農曆新年,農民們都要演戲酬神。若不演真人戲,便演木偶戲,也十分熱鬧,但是我父從不參加,他對迷信總歸是深惡痛絕的。他這種態度的養成,可能是受小甫先生和當時維新風氣的影響。不過他對於求雨一道似不如對他項迷信反對得激烈。求雨時,各村每家至少出一人參加遊行,我有時要求前去參與熱鬧,我父並不加以阻止。

培英公在鄉間,因為思想較新,加以為人正直,所以常受到地方上惡勢力的攻擊,而先父對他們亦不稍讓。我鄉當時土豪劣紳、貪官污吏和散兵游勇魚肉人民的情形,隨時都有,而先父和他們衝突的情形,我今日回憶起來,猶歷歷如見。這對我童年心理的影響,決定了我後來統兵治政的整個作風。我本人是曾經身受其中痛苦的人,所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我後來約束官兵、告誡部曲的一句重要格言。同時希望使我幼年間耳聞目睹的事,永不復現於中國。

培英公是一位能力甚強、富於冒險精神的人,不甘以一位三家村的塾師終其生,因而他時時想遠走高飛,創立一番事業。光緒三十年(1904年)時,他忽然聽說洋人在香港招募華工出洋工作,認為這是一個機會,可以到海外遊歷,闖闖世界。於是他就結束了教館生涯,不顧家人的勸阻,毅然去香港應募,當了華工,隨即出洋到了馬來西亞。培英公想出洋的目的,多少受了些海客談瀛的影響,以為海外浪闊天高,大可振翮翱翔,一展平生抱負。誰知一到馬來西亞,始發現為洋人所騙。華工的生活慘於牛馬,而洋人的虐待工人,更是怵目驚心。不久便發生了當地華工團結抗暴的運動。先父因為是個讀書人,所以被推舉為華工代表,與資方的英國人實行鬥爭。經過年余的奮鬥和交涉,被資方解僱,遣回香港,乃結束了他的一場海外歷險記。因此他後來一提到英國資本家便咬牙切齒,痛恨入骨。

先父體格素健,但他畢竟是個書生,體力勞動非其所長。他在馬來西亞做工時,多半時間也是以他的文墨工作——如替人寫家信,或其他筆札方面的事——和他人交換體力勞動。在家鄉時,他也因為終日教館,無暇下田工作。

我家所有的田地,都由我們自己耕種。我父既少下田,一切勞動遂由我母擔任,我們弟兄不過從旁協助而已。農忙時我們偶爾也雇請短工,但那是極少的例外。提起我鄉婦女的勤勞,舉世實罕有其匹。廣西婦女多不纏足。舉凡男人能做的勞動,如上山采樵、下田割禾等,婦女都和男子一樣地操作,從無稍異。然男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工作有定時。婦女則不然,白天她們和丈夫、兒子一同下田耕作;入晚回家,她們還要煮飯、洗滌、紡織、縫紉和哺乳幼兒,工作倍於男子。生活的痛苦勞瘁,實非常人所能想像。我的母親劉太夫人就是這樣一位勤勞的婦女,更因父親教館,不能操作,母親難免分外辛勞。

當我七歲時,我家便已析產分居。而我房人口逐漸增多,食之者眾,生之者寡,家庭經濟總是入不敷出。每年都要借債,甚或賣去一兩畝田地。那時我們唯一可以借貸的地方,便是我外祖父劉家。

我外祖父家亦系克勤克儉以興家的。每年都有餘糧,以高利貸出營利(這時鄉村貸款的利率,有時高至百分之百)。因而每年青黃不接時,母親便去外公家借貸,我外公和兩位舅舅為人甚為寬厚,外公尤其是忠厚長者,對我們極願幫助。無奈我外婆,雖然聰明幹練,但生性極為吝嗇,自不願常把糧食無利貸與我們。我幼時常跟隨母親挑了擔子去外婆家借貸,有時借得少許,有時甚至紅著眼睛,空擔而回。

記得有一年糧食歉收,新谷登場尚需月余,而家裡穀倉顆粒無存,米罐子又已見底,情形嚴重極了。於是母親要我也挑了籮筐和她同去外婆家借谷。去後,外公外婆留我們午餐,卻故意裝作不知來意的樣子。飯後,我們應該回家了,母親才不得已說出想借糧食的事。外婆臉上頓時就有不愉快的表情,並埋怨我們不該常來借貸。她說現在市上利息很高,借給我們的當然不好意思要息,不過損失未免太大了。母親卻說,每年不夠吃,實因食口太多,非好吃懶做所致。外婆和母親因為是親生母女,說話當然不太避忌,互不相讓,遂吵起嘴來。母親一氣之下,便流著眼淚,索性不借了。我們母子兩人挑著空擔子回家,當時母親心頭的辛酸,實無法形容。在路上,她勉勵我長大後必須努力做事,不可依賴別人。她說自己親生爹娘尚且不能借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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