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怎樣口述的 七五

天下事有時就有巧合。正當我們為口述歷史職業化動腦筋之時,忽有一位前美國駐華記者羅拔·卜頓(Robert A.Burton)君自西雅圖轉來紐約。卜君於1949年脫離新聞界之後,便自福特基金會申請一筆研究費,留在香港訪問中國共產黨創造者之一的張國燾先生。工作經年,積稿數百頁。這一份外人所不知的第一手史料,惹起了學術界的極大興趣。

卜君之「計畫」(project)原是由西雅圖華盛頓州立大學出面「贊助」(sponsor)的。稿成之日,卜君經該校介紹來哥大的「中國歷史研究部」(ese History Project)從事校訂工作,因為這個「研究部」原是哥大、華大兩校聯合設立的。

筆者為著糊口,那時也在該部做個「半時研究員兼翻譯」,因而與卜君朝夕見面。羅拔是位十分爽朗熱誠的美國青年。我們個性相投,所以很快地便處得如兄若弟。半時工作不夠糊口,筆者又在哥大「東亞研究所」(East Asian Institute)兼一個「半時助理研究員」,作為該所代所長C.Martin Wilbur(後取中文名曰「韋慕庭」)教授的研究助理。

「中國歷史研究部」所「研究」的主題是「漢代社會史」;韋慕庭教授的研究範圍則是「北伐」;而筆者本人有待完成的博士論文則是美國內戰期間的外交史。所以我那時的「研究工作」,說來可笑,我上午搞漢書,下午參加「北伐」,夜晚鑽美國檔案。一日三餐前後所「研究」的是三個毫無關係的學術題目!

好友羅拔對我這「一雞三味」的研究方式不以為然。他認為我既然學位已快讀完,就應趕快脫離這三個不同的「勢力範圍」,來自己招兵買馬,像他一樣做個「割據一方」的「小軍閥」。

卜君之言可謂深得我心。可是「小軍閥」又豈是容易做的呢?羅拔給我的建議是仿效他的辦法,先找一位中國名人做訪問對象,然後再向福特基金申請一筆研究費,組織個小「計畫」。如此,我就可以自做一寨之主,無須再為人作嫁矣。卜君並說關於向福特基金申請補助,他可以幫很大的忙。第一,福特基金會的輔助政策正在向此方發展;第二,他的摯友包大可(A.Doak Bar)君,正主持此事,他很有把握,不過要怎樣去找訪問對象(subject)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告訴羅拔說,中國「名人」那時在紐約當「難民」的真是「車載斗量」了,不過我所認識的只有胡適之先生和陳立夫先生二人。卜君聞言大為高興說他二人之中有一位答應訪問就成。他說話的語氣大有「伏龍鳳雛,得一可以安天下」之慨,不過他認為陳立夫先生更具「誘惑力」。

立夫先生那時住在紐約郊外有六十英里之遙。我為歷史的好奇心所驅使,雖也曾隨老友張淵揚先生之後,去拜看過他一次,而我個人與立夫先生初無淵源,我又未嘗加入過國民黨。只有一面之緣,他老人家是否記得我名字還是問題。冒昧函請,未免荒唐。所以我就向卜君說還是胡先生對我比較適當,因為適之先生與我早已談過多少次了。

「『胡適』也絕對是個好題目!」羅拔說。所以我就向適之先生打電話了。

有關他的學生張國燾先生寫自傳的故事,胡先生這時還是第一次聽到。至於哥大芮文斯教授「口述歷史」進行的程序,他也不太清楚。當我把這些方面情形向他陳述時,胡公頗感興奮,並誇獎我「有辦法」!

胡先生和我談了一整晚他自己的「傳記」或「自傳」寫作應當採取的方式。談得起勁了,他並找出本地圖,用張薄紙蒙在上面,為我畫了一張他故鄉的地圖。那是1956年的冬季。

根據卜君為我們的策劃:先由適之先生和筆者共同擬定一個研究計畫,言明進展速度和費用項目;然後由我二人聯名向福特基金會遞申請書,申請資助。我們的口味很小,但其中亦包括一部分胡先生的「研究費」,也可說是「生活費」吧。那時福特基金對中國研究,揮金如土,所以羅拔和我們都很樂觀。

當胡先生和我把一切文件都預備齊全之後,卻獨缺「東風」。原來一切研究「計畫」向基金會請款,一定要有個「贊助機構」。由這個機構來替你管賬、打雜。而胡先生和我這個小「計畫」應請什麼「機構」來「贊助」呢?「中國歷史研究部」?該部當時已接近尾聲。加以主持人魏復古教授又因政治問題與哥大同事意見相左,校園之內一個「驅魏」的暗潮正在滋長。「中國歷史研究部」之被迫遷,只是時間問題,它不可能「贊助」我們。

我們的另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選擇,便是「東亞研究所」了。當我把這「計畫」告訴遇我極厚的老教授晏文斯先生時,晏先生和晏師母也都認為和「東亞研究所」合作是順理成章的事。適之先生也認為那是「較適當的選擇」,所以我才去看韋慕庭教授,希望他「贊助」!

韋慕庭翻一翻胡先生和我所擬的計畫,立刻就說:「你來的時間正好!」原來他在組織一個更大規模的「計畫」叫「中國口述歷史計畫」(或譯為「學部」,ese Oral History Project)。他叫我不要另外組織了,把胡適和我所擬的小「計畫」就併到他的大「計畫」里去算了。

這種大魚吃小魚,大企業并吞小企業,大「計畫」并吞小「計畫」,本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之常規,是無法抗拒的,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我那時本不知道韋公已有此腹案,所以才去找胡先生自行組織的。我如早知他有此計畫,我們也不會另行組織了。

胡先生和我這一小「計畫」之胎死腹中,對我來說,並無關緊要,但是胡先生多少有點失望。

「Wilbur是學什麼的?」胡氏問我,「他做得了嗎?」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到胡先生對歐美「漢學家」不大信任的內心感覺。他並要我找一份韋氏的「學歷」來看看,並問他論文寫的是什麼題目。我告訴他韋氏論文題目是「漢代奴隸制度」,他的論文導師是魏斯特曼(William Liermann)教授 。

「他是Westermann的學生?」胡先生驚奇地問我。

「是的!」我說。

「那,他可以做!他可以做!」胡先生對魏斯特曼教授傾慕的神情是十分真實的。他對魏氏的學生也完全信任。這也可以看出胡氏治學的門戶之見。

關於我們那個「計畫」小事,胡先生以後也就未再提了。我當然也失去了一個做「小軍閥」的機會。其後在哥大竟一直做了十來年的「僱傭兵」,夫復何言!

以上這段小故事,筆者在哥大的一批同事們,資歷較淺的,當然不會知道;年資較深的,可能也忘懷了!可是胡適之先生雖早已謝世,而當事諸人健在者猶多,口述歷史,均可複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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