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好的一半 六七

胡伯母是一位相當爽朗的老太太。和她相比,她那位白面書生的丈夫,反而顯得拘謹。胡老太太向來未叫過我什麼「密斯特」或「先生」。第一次見面,她對我就「直呼其名」。幾次訪問之後,我在她的廚房內燒咖啡、找餅乾……就自由行動起來。她只是傳統中國社會裡的一位普通老太太。我既是在這些老太太叢中長大的,我對她們也可相處如魚得水。自幼她們就不嫌我吵,及長我也不嫌她們煩。她們絮絮不休而來,我也絮絮不休而對。她們鳴冤訴苦,我也可以既勸且慰,而不躲避她們。所以胡老太太后來自台北寫信給我,總說我是「適之的好後學」,又是什麼「最好的好後學」等等。我這位農村牧牛兒,真是承老太太過獎了!

俗語說,「一個床上睡不倒兩樣人!」胡太太受胡先生影響,說話也歡喜提「我們安徽」如何如何。其實更正確的表達,應該是「我們徽州」如何如何才對。她燒的一手好吃的徽州菜,很多樣我都從未吃過。但是她老人家偏說是「安徽菜」,一定合我的口味。

一次她老人家打電話叫我去吃「豆渣」,說是美國吃不到的「安徽菜」,要我「趕快來」!我在赴「豆渣宴」的匆忙旅途上,千想萬想,「什麼是豆渣呢?」等到我吃後才想起,那原是做豆腐時剩下的渣滓,加五香雜料炒出,十分可口,是安徽農民最普通的「下飯菜」。筆者少小離家,竟然把它忘懷了!

適之先生以前便常常告訴我說徽州「很窮」。男人外出經商當「朝奉」,家事全靠女子操作,所以婦女十分勤勞,終日忙得團團轉,所謂「不出門,三十里」是也。胡老太太也精力過人。她在那個小公寓內,也是不出門三十里,忙個不停。她家裡麻將之客常滿,斗室之內,煙霧瀰漫。胡家的麻將客也告訴我,胡太太在麻將桌上贏的錢,也是胡家的經常收入之一種。她每打必贏,不知何故!

不打麻將了,胡老太太就燒飯,燒飯也是為著下次打麻將。僑居紐約,大家都沒有用人,所以必須先把飯燒好才能上牌桌。等到麻將八圈已過,人飢手倦之時,大家就輟牌、熱飯,然後據牌桌而食之。食畢,丟碗再戰。其效率之高,真未可與港台間夫人女士道也。

老太太找不到「搭子」了,就讀武俠小說。金庸巨著,胡老太太如數家珍。金君有幸,在胡家的書架上,竟亦施施然與戴東原、崔東壁諸公揖讓進退焉!

這一對老夫婦在紐約相依為命,我實在看不出他們伉儷之間有絲毫不調和或不尋常之處。我記得胡先生放在客廳里的那個大書桌,就像一隻中國舊式的八仙桌。桌上堆滿線裝書。周策縱夫子有自嘲詩,曰:「妻嬌女嫩成頑敵,室小書多似亂山!」胡老師沒有周先生那樣的「嬌妻嫩女」,但是「室小書多」,倒是和周家一樣的。在那些亂書之中,放著個小硯台,看來就像萬山叢中的什麼「雁盪」和「天池」一樣,這也是胡家之一景。胡先生流傳海外的那些墨寶,也就是這些亂山叢中的產品。

胡家這隻大書桌對我也太熟習了。我祖父當年的書桌就是這樣的,只是老祖父那隻硯台比胡老師的那隻大出十倍罷了。他們看線裝書,都帶著深度眼鏡,查《辭源》還得用放大鏡。祖父穿長袍,胡老師穿襯衫和背心,也沒有什麼不同。那位在我祖父背後走來走去的、圓圓胖胖的繼祖母,和胡老師身後忙個不停的胡師母,也差不多一樣。和和平平四十年,大家一樣好姻緣,我實在看不出這些白首相偕的老夫婦們有什麼不同。當然他們的家庭里,偶爾也有點什麼「代溝」和「勃谿」等小問題,大家也都是一樣的,這也是20世紀傳統中國家庭里的正常現象吧!

胡適之的「小腳太太」有什麼值得我們大驚小怪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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