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的朋友 五九

胡老師是有高度國際聲望的人,因而他那人格上的「磁場」也就遠及海外。50年代初期,美國頗具影響力的《展望》(Look)雜誌推舉出一百位當前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偉人,「胡適」大名亦榮列其中,為百人幫之一。 但是這批推舉者顯然但知「胡適」其人,而不知「胡適」其事。因而他們推舉的理由——「發明簡體語文」——連胡適也不能接受!

「世界上哪有什麼人能『發明』一種文字呢?」胡先生笑著向我解釋。

「倉頡!」我說。胡先生為之大笑。

我又問他:「既然他們對你的貢獻並不太清楚,為什麼偏把你選進去呢?」

「他們知道我的名字!」胡氏肯定地說。

知道「胡適」的名字也就夠了,貢獻是必然的;貢獻太多,不勝枚舉。搞個「發明」出來,也就可以代表一切了。

還有個洋人最耳熟能詳的故事。

珍珠港事變前有位芝加哥大學教授史密斯(Thomas Vernor Smith)當選眾議員。胡氏因為與他有一飯之緣,得知其當選,乃柬請他來中國大使館晚餐。孰知這位史議員,紗帽初戴,官常欠熟;他在華府下車伊始,手忙腳亂。餐會時間已近,他匆忙叫了部計程車,趕往赴宴,據說他在車上忽然想起,他還不知道主人的名字,乃詢問計程車夫,車夫哪裡知道。好在與「大使」吃飯並不要叫名字。滿口「閣下」、「大使」……也就足夠應付了。所以終席賓主盡歡。

宴會結束之時,「大使」送客,當然也免不了「歡迎到敝國旅遊」一類的話了。

「中國我是一定要去觀光的!」史議員肯定地說,「我到貴國觀光,我第一個要拜訪的便是我的朋友胡適博士……大使先生,胡適博士現在在什麼地方呀?」

大使聞言,笑顏大開。他回答史議員說:「胡適就站在你的對面啊!」

二人乃相擁大笑!

史議員既然連胡適做了駐華府大使也不知道,他顯然對胡適在中國究竟搞了些啥名堂,也一無所知;既然對胡適博士一無所知,那他為什麼到敝國觀光,第一個就要拜會胡適博士呢?

這問題說穿了也無啥費解!

胡適之在紐約做寓公期間,好多人都笑他是紐約的中國「地保」。紐約又是世界旅遊必經之地。途過紐約的中國名流、學者、官僚、政客、立、監、國大代……一定要到胡家登門拜訪。過紐約未看到胡適,那就等於游西湖未看到「三潭印月」、「雷峰夕照」一樣,西湖算是白遊了。胡適之也就是紐約市的「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是紐約的八景之一。路過紐約的中國名流,如果未見到胡適,那回家去,真要妻不下織,嫂不為炊,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了!

加以胡適之生性好熱鬧,來者不拒,見者必談。他又見聞廣博,學富五車;任何小題目,都能談得絲絲入扣。訪客愈多,興趣愈大。縱有些面目可憎、言語無味的客人,胡氏亦絕不慢客。所以他的紐約寓所,簡直是個熊貓館,終日「觀光之客」不絕。施耐庵說:「吾友……畢來之日為少;非甚風雨而盡不來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來為常矣。」這個東郡施家,就頗像紐約的胡家。只是施家的客人是常客,胡家的客人是過路遊客罷了。

胡適之的磁場,其吸引力是可驚的。片刻坐對,整日春風。「我的朋友胡適之」也就交遊遍海內了。

抗戰勝利後,戴雨農將軍撞機身死,文人章士釗挽之以聯曰:「譽滿天下,謗滿天下……」本來吃戴將軍那行飯的人,譽滿天下,謗亦隨之,原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吃胡博士那行飯的人,就不同了。他雖然譽滿天下,但是謗從何來呢?有英雄行徑的人,總歡喜說「不招人忌是庸才」!吾人把胡先生的「學問」和「事功」分開來算,就「事功」而言,胡老師原來就是個「庸才」啊!有誰又去「忌」他呢?

如果一個人,大德無虧,別人硬要批評他,那就只有觀其細行了。吾人如觀胡氏之細行,既然「無聊」二字亦不能加之於他,那麼「無恥」、「無行」就更無胡適之份了。在這三無遍地的世界裡,一個名滿天下而三無皆缺的書生,「我的朋友」之受人愛戴,也就不難理解的了。

史密斯議員雖然當面也不認識他,但是如果到中國觀光,還是要慕名拜訪,這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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