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的朋友 五八

胡適之有一種西方人所說的「磁性人格」(magic personality)這種性格實非我國文字里什麼「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等形容詞所能概括得了的。有這種稟賦的人,他在人類群居生活中所發生的社會作用,恍如物理界帶有磁性物體所發生的磁場。它在社會上所發生引力的幅度之大小,端視其在社會中影響力之高低;影響力愈高,則幅度愈大。

這種磁性人格在古往今來的許多的大英雄、大豪傑,乃至諸子百家和宗教領袖,以及草莽英雄的性格之中都普遍存在。但是這種人與人間的吸引力卻是與生俱來的,是一種稟賦,是一種「上帝的禮物」(gift from God)。它不是一個道德家(moralist)可以用修養功夫修養出來的。「修養功夫」深的道德家、哲學家或宗教家,他們可以為「聖」、為「賢」。但是「聖賢」可以引起社會上的「尊敬」,卻不一定能討人「歡喜」。

反之亦然。一個「擲果盈車」的梅蘭芳、賈寶玉,或「天下一人譚鑫培」,他能討盡人間「歡喜」,卻不一定能引起社會上普遍的「敬重」。能使社會上普遍的「敬」而「愛」之者,那就是胡適之這種具備有磁性人格,而他在社會上又無拳無勇,既不招忌、又不惹恨的傳統社會裡所產生的所謂「清流」了。

除去他這種先天稟賦之外,胡氏當然亦有其常人莫及的修養功夫。憑良心,胡適之該算是個真正當之無愧的「君子」了。他治學交友雖深具門戶之見,但是他為人處世則斷無害人之心。俗語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如果當今世界上,人人都像胡適之,老實說,人類的「防人之心」也大可不必有了。我斷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人為胡適之暗箭所傷的。

這一點,當然除了胡氏個人的稟賦和修養之外,他一輩子沒有捲入過「害人」或「防人」的環境,實在也是維持他一生清白的最大原因之一。

再者,胡氏絕頂聰明,興趣的範圍廣,欣賞(taste)的境界高。因而他在各行各業里所交遊的都是些尖端人物。在這種情況之下,因而忌妒他的人也就不會太多。

金岳霖先生說:「西洋哲學與名學又非胡先生之所長!」這就很明顯的是一種「文人相輕」的心理在作祟。但是在中國哲學界里像金氏這種能夠和胡氏「相輕」一下的「文人」也實在不多啊!在文學、史學、宗教等各行各業上,其情形亦復如是。相輕者既鮮,剩下如我輩的芸芸眾生就只有「愛而且慕」了。這也該是「我的朋友胡適之」能為舉國上下一致接受的主要原因吧!

加以胡氏氣味好,有所為,有所不為,深知自重,因而縱使「批胡」或「搞胡禍」的專家們也斷難信口雌黃,罵胡適之「無聊」、「無恥」或「無行」。他們如果以三「無」中的任何一「無」來加諸胡適,也就會「不得人心」了。無聊、無行乃至無恥之人,在今日世界裡,真是滔滔皆是!但是,憑良心,不是胡適!

筆者作此論斷,深知師友中持反對意見者,亦大有人在。但是我們月旦時賢,卻不可把任何歷史性的人物,孤立起來加以分析。任何歷史性人物在歷史上的地位都是相對的。寫歷史的人不但要把受批評者的道德文章,與其他時賢互比;執筆者更應在人類所共有的七情五欲上,推己及人。如此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們對胡老師的公平評價,雖不中亦不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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