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方言·拉丁化 五六

筆者寫了這許多,並不是要反對漢字拉丁化。我只是覺得近五十年來搞拉丁化的學者所持的理論根據,完全站不住罷了。

在一個新文化的「啟蒙時代」,「開風氣」的大師們可以聞一知十,望文生義,信口開河。可是啟蒙時代一過,學術研究就該規規矩矩,按照新興科學的法則,亦步亦趨,向前探索才對。而當今的行為科學家所掌握的銳利武器之一,便是「比較研究」(parative study)。

筆者有一次帶孩子們去美南「露營」(camping),誤入蠻荒,進入了一個「印第安人的保留地」(Indian Reservation)。因為我們生得和他們一樣,所以頗受我兄弟民族的歡迎。孩子們並結交了一些印第安小朋友,我也乘機拜讀了「印第安文」的小學教材。

印第安人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前只有「語言」(spoken language)而無成熟的「文字」(written language)。後來與白人抗衡,因而他們也學了白種人老祖宗——東西哥德、高盧、法蘭克、條頓、盎格魯——薩克遜等等老蠻夷的老辦法,利用羅馬字母拼音來自造文字,也就是印第安語的拉丁化吧。

南北美洲印第安語有數十種之多。這樣一拼,因而也就拼出種類繁多、拉丁化了的印第安文字來,儼然是歐洲「拉丁語系」的美洲翻版!

幸好,這批紅人的老祖宗都是聖人絕種、大盜不興的老子信徒,如果他們也和我輩黃人一樣,搞出一些「十三經」、「廿四史」、諸子百家、叢書、類書來,那將如何是好?把它們也全部拉丁化?那就變成「有字天書」了!「悉任其舊」,那拉丁化了的孝子賢孫,也就無緣接受其「民族遺產」了。

「孝子賢孫」不讀何傷哉?有胡適之、郭沫若去讀不就夠了。殊不知一個民族的文字如被迫上吊,變成了像古埃及的神書(hierographic)、巴比倫的楔形文(eiform)或希臘文、拉丁文一樣的死文字(dead language),胡適、郭沫若也不去研究了;真研究,也是半壇醋,不能真通了。古代輝煌的文明如埃及和巴比倫,就是這個病症死去的。我們忍心眼睜睜看著一個浩如煙海、人類四分之一人口所共有的偉大文明,就此「中斷」!

文明真的中斷了,我們亞洲的黃人,也就變成美洲的紅人了。

西方希臘羅馬文明「中斷」,損失並不太大。因為他們原有的東西便不多。在文字上吊之後,好東西都譯成了方言。筆者在50年代不想學拉丁文也是這個道理。試問哪一種拉丁文著作沒有英文翻譯呢?但是我們要把《四庫全書》和《傳記文學》都通統拉丁化,以饗後人,那就不可能了!

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就說過,一個中國人,下了幾年工夫,讀懂了文言文(筆者按:達到像以前高中畢業生的國文程度),則他祖國三千年的文化遺產,皆在其掌握之中。這就是有比較研究眼光的文字學家的獨到之處了。

反之,如果一個中國高中畢業生,只知拉丁拼音而不識漢字,那他與美洲紅人何異呢?三千年民族文化遺產對他不是不發生任何作用了嗎?這大概就是「鬍子語錄」中所謂「茲事體大」一語真義之所在罷!

胡適之先生的了不起之處,便是他原是我國新文化運動的開山宗師,但是經過五十年之考驗,他既未流於偏激,亦未落伍。始終一貫地保持了他那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的地位。那些追隨鬍子前進而力有「不及」者,則往往變成一些新遺老,完全忘記了「聖之時者也」的古訓。

另一種追胡適而「過之」的人則又流於浮薄。他們對中國文明改造的問題,初無真知灼見。談大問題,學問不夠;談小問題,體驗不足。但是愚不自知,卻專門歡喜拿祖宗開刀。這種思過於學的風氣,其為害實有甚於落伍。

反觀胡適,他在這舉世滔滔的洪流之中,卻永遠保持了一個獨特的形象。既不落伍,也不浮躁。開風氣之先,據杏壇之首,實事求是,表率群倫,把我們古老的文明,導向現代化之路。

熟讀近百年中國文化史,群賢互比,我還是覺得胡老師是當代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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