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方言·拉丁化 五四

「胡先生,漢字要不要改革?」我在50年代的初期問他。

「一定要簡化!一定要簡化!」

那時大陸上「批胡運動」和「文字改革運動」雙管齊下,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之中。而文字改革家的副業便是「罵胡適」。胡適這個「買辦學者」、「洋奴大班」,被他們罵得狗血噴頭。但是每次一張「簡字表」一出,胡先生卻立刻叫我送給他。每張他都細細看過。認真評閱之後,總是稱讚不置,心平氣和,言出由衷,那種為學術而學術、為文化而文化的崇高風範,真令我萬般心折!

我那時就想,如果1949年胡適被活捉去了,「系獄雲陽」,他在牢內「覃思十年」,可能還會搞出一套更好的簡體字來,「奏而上之」,說不定又要「出為御史」呢!

胡適是我們的民族財富。你把他關到牢里去,他也會有所貢獻的;不像我輩不學鄉愿,再如何地善於觀風駛舵,到頭來,飯桶總歸還是飯桶啊!

有時我又問胡先生:「漢字要不要拉丁化呢?」

「茲事體大!茲事體大!」胡氏以肯定的文言文、不置可否地回答我。

胡先生做學問的態度是最謹慎的。沒有絕對的信心,是否兩方,他都要存疑。筆者那時還年輕,我反覺得老胡適吞吞吐吐的態度不夠「進步」,幾個爛方塊字當垃圾丟掉了,有什麼捨不得呢?!

如今胡先生墓木已拱。筆者亦自濫竽二十五年的哥倫比亞大學,於1972年轉入紐約市立大學。紐約市大可能是今日世界上人種最複雜的大學了。筆者自兼課到專任,到搞行政,先後亦二十餘年。誤人子弟的總數(全世界所有人種的學生市大皆有),亦不下兩三千人之多!學生們千奇百怪的種族和文化背景和他們在這個英語大學裡學習的情況,給我個人的啟發實在太多了。所以當年胡先生所不願肯定答覆的問題,筆者不揣淺薄,根據個人特殊的經驗,每自覺頗有所悟。

漢語拉丁化最早的倡議者是明末清初的耶穌會傳教士。洋人習中文,以羅馬字拼音幫助記憶,理固然也。

清末新學人勞乃宣輩也曾略加嘗試。後來趙元任先生等搞羅馬字拼音,也只是幫助發音,並不是要代替漢字。而真正要廢除漢字,代之以「拉丁化」的文字,則是吳玉章等左翼文人在1931年以後才推動的。

漢字何以要拉丁化呢?他們的理由是:方塊字太難,拼音文字容易。郭沫若說:「使用漢字,單在一個人的受教育歷程(從小學至大學畢業)上,比起拼音文字的國家起碼要延長兩年。」(1953年語)

郭老一不懂拼音文字,二未搞過今日吾人在美國所搞的「雙語教育」,憑什麼說這句話呢?

老實說拼音文字並不就那麼容易。君不見紐約地區有中國僑胞十萬人,其中九萬人就既不能說英語,也不能讀英文。今日我高級專業技術人員旅美者亦在萬人以上。老實說,萬人之中,其包括下走在內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絕大多數,要寫一封清通無訛的(idiomatic&flawless)英文信,也都很困難!此非徒筆者個人愚魯自卑,而厚誣我八千留美同文,實在也是因為流落番邦三十載,知其實情,也知道學英文是實在太難啊!

我們在此做「老番」是活該了。看看他們土生土長的又如何呢?紐約市大屬下的社區學院(unity colleges)十餘所,有生徒十餘萬人。每年招收新生——都是本市高中畢業——其中至少有一半看不懂《紐約時報》!「大學生」看不懂本地報紙,我們認方塊字的中國人會相信嗎?

以前那位嘴尖語滑、專門歡喜嘩眾取寵的魯迅,他說我們方塊字是「不象形的象形字,不諧聲的諧聲字」。他——由於蟹行文無功夫——就不知道,英文這個「長條字」也是「不羅馬的羅馬字,不拼音的拼音字」呢!

事實上,天下的語言都是一樣的。不是方塊字難,拼音文就容易。文字之難易端視乎學習者個人的條件——尤其是他的年齡!十歲以下去學,則天下無難字;二十歲以後去學,則沒有不難的語言!這也是我們在海外搞「雙語教育」的經驗之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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