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方言·拉丁化 四九

我國的「方塊字」之「偶然」的發展,和它對我國社會變遷所發生的「必然」的影響,正是中世紀歐洲拉丁文影響的反面!

「方塊字」是維繫我中華民族兩千年來大一統的最大功臣,是我們「分久必合」的最大能源!

今日世界上的人口,有四分之一是「炎黃子孫」!我們的祖先真都是老祖母「嫘祖」一胎所生?我們炎黃二祖的祖墳風水就如此之好?子孫繁衍如此昌盛?而古埃及、巴比倫、希臘、羅馬的祖先們,就喪盡陰德,子孫絕滅?非也。

我們黃、白二種的繁衍,兩千年來都是相同的民族大混合。人類歷史上很少「民族」是真正「滅種」的,也很少「古文化」是完全「消滅」的。二者所不同的是我們的語言文字,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他們的語言文字卻被後起的方言取代了。方言鼓勵了部落主義的孳長。所以雖然他們的生活習慣、宗教文化皆已大半「拉丁化」(Latinization)或「羅馬化」(Romanization),但是他們不用拉丁文,所以也就不認拉丁做祖宗了。

我國古代「漢兒學得胡兒語」也是很普遍的,可是最後還是胡兒學漢兒!在這個「夷夏相變」的混雜局面中,「方塊字」的作用是很大的。我國和古羅馬一樣,在文化上高出蠻夷十倍,「以夏變夷」原是必然的趨勢。但是蠻夷「華化」的程序和歐洲蠻夷的「拉丁化」的程序卻大有不同。在歐洲蠻夷「拉丁化」第一步要學的便是拉丁字母,學會了字母,他們也學會變通了。

我國文字無字母可學,要學得全學,無變通之可言。學會了你就是能讀詩書的上等士大夫;不學,則是遍身腥膻的下等蠻夷。下等蠻夷力爭上遊,他們就數典忘祖,而加入中華民族的大熔爐(melting pot)了。

古代北方的蠻夷大國如西夏、如契丹,便不甘心全部華化,所以他們也曾利用一部分漢字的「部首」或「筆畫」來自造其「西夏文」和「契丹文」。殊不知漢字是個十分科學的文字,另起爐灶是吃力不討好的,還是全學的好。所以「契丹文」、「西夏文」也就逐漸被歷史的洪流沖刷了。

二次大戰之後,為著魏復古先生的巨著《遼代中國社會史》的出版,胡適之先生與魏氏曾有過一段不愉快的辯論。胡氏認為中國歷史上蠻夷「華化」(Sinicization,Sinification)是自動的、自然的和逐漸形成的。魏氏則認為蠻夷是拚死抗拒「華化」,毫不妥協,契丹史上便有明證。

他二人各是其所是,互不相讓。筆者和這兩位老先生過從皆密,也為此問題談過很多次。我深覺彼二人各有是非。筆者這一觀察,學理之外,更有切身的經驗。蓋在一個大文化單元之內,少數民族(minority)向多數民族(majority)所謂「主流」(mainstream)的生活方式同化過程之拚死抗拒,實是極其自然的。旅美第一代老華僑之抗拒「美化」(Ameriization),其行動真是可泣可歌。 但是第二代華僑之無形「美化」,也是自動的、自然的和逐漸形成的了。所以胡、魏二先生各對一半。其中關鍵之所在便是語言。胡服胡語數代,而不為胡化,縱是猶太人亦不可能,況寄居上國之鮮卑韃靼乎?!

所以兩千年來,我國以夷變夏的傳統一直未變的道理,就是因為我們有個一成不變的語言。歐洲蠻夷南侵,羅馬文明一蹶不振的主要原因便是拉丁語文被那批蠻夷肢解了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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