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四○

胡適之先生以科學方法治史,為什麼在赫胥黎學派以後便無法「跟進」(keep up)呢?最重要的原因——筆者前文亦稍有論述——便是他對「經濟學」這門重要的「行為科學」(behavioral sce)的知識是一團漆黑,而現代史學近百年來一馬當先的正是「社會經濟史」(socioeic history)這一派!

「經濟學」是18世紀以後才興起的第一門社會科學,也是人類知識史上一門嶄新的學問。經濟史家——尤其是偏向經濟史觀的學者,認為傳統史學過分看重政治故事了。其實「政治」不過是「經濟」的附庸而已。經濟學者們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就逐漸地搞出個「經濟決定論」(eic determinism)來。

馬克思也是個經濟學者,他搞起來就更為專門化了。他認為「經濟決定論」還不夠徹底,他搞的是「生產關係決定論」。

什麼是「生產關係」(relations of produ)呢?那就是社會上出勞力的「生產者」和掌握生產工具(包括「資本」)的「所有者」之間的「關係」。這個關係的發展便決定一個社會的「形態」,某種形態的社會便產生某種社會所特有的諸種社會觀念和文物制度。「關係」一變則社會「形態」隨之而變,「形態」一變則該社會內一切社會觀念和文物制度也隨之而變。一變百變,而萬變不離其宗!所以「生產關係」是萬物之母,人類社會生活上一切形而上、形而下的東西只是依附在這個基礎之上的「上層建築」(superstructure)。

不特此也。馬氏認為人類社會「形態」的遞嬗是有其固定的程序的。那便是由原始公社一變而為奴隸社會,再變而為封建社會,三變而為資本主義社會,四變而臻於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之最後社會形態。這種演變是循自然之常規,是不隨人類之意志為轉移的,而促成這些變動的原動力則為生產關係雙方決鬥的結果!

八千年來人類社會生活的演進就真是如此這般規規矩矩發展的嗎?還是這只是三千年來白種民族社會生活經濟的概念化呢?古埃及三千餘年歷史發展的經驗便顯然與這個系統表大異其趣;而過去三千年的中國社會經濟的演變與這個系統表是否配合呢?六十年來的中國歷史學者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胡適之先生就是這個公婆反目、老夫婦大打出手活劇中的一個「老公」。

胡適基本上是個哲學家。他和馬克思一樣,剛搞哲學時他二人都是「黑格爾迷」。筆者不敏,初入大學時,「情竇初開」,讀了兩本黑格爾的小冊子也便想轉入哲學系,因為黑格爾對青年大學生來說,實在是很迷人的。

可是胡、馬二位後來都對黑格爾失望。胡氏乃自保黑重鎮的康奈爾,轉到紐約投入杜威門下。馬克思讀通了大衛·李嘉圖,便加入了新興的經濟學陣容,把黑老師五牛分屍,另搞出一套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來。這位叛黑的老馬,使出德國騾子的蠻勁,非把問題徹底搞清楚,誓不甘休。最後搞到老婆害「神經分裂」,兒子活活餓死。他老人家自己眼閉腿伸之時,竟然棺槨皆無,含淚搖頭到墳場送葬者小貓六七隻而已,可謂凄涼之極!真是人生做學問何必要搞得如此認真!

唉!這就是德意志學派的長處,但是這也是德意志學派短處之所在。他們做起學問來,打破沙鍋問到底,雖千萬人吾往矣!最後必然要搞出個「絕對正確」的結論。真所謂一意孤行,蠻幹到底!他老人家這樣干出的答案,你這位身在茶館、手執鳥籠的牛皮客,說風涼話,笑他不對,他能不同你拚老命?!

筆者有個老同學替一位八十歲德裔老教授做研究助理,就時常搖頭太息,感覺到「中國人不能做學問」!因為「中國人身體不行」!

「你這樣紅光滿面……」我說。

「我?」他笑一笑,「我幹了八小時已經疲憊不堪了……」

「他!」他又把手一指,「八十多歲,一天還干十幾個小時!……身體又好,活得又長,我們怎能跟他們比?!」

其實馬克思這位老日耳曼,身體並不好,活得又不長,他還是要干十幾個小時一天,干到死為止。我們善於太息「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的華裔中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實在是不能和這些老日耳曼較量工作效能啊!

筆者以前在美國工廠做工時也聽到一個美國工人打趣德裔工人的小故事:有一次一個大工廠內丟掉一根繡花針。全廠各族工人皆在找而遍找不著,最後被一個德國工人找到了。原來他用粉筆把工廠場地畫成方格子,他一個格子、一個格子里去找,最後果然在一個格子里找到了。這雖然是一個故事,但是也可看出美國一般工人對德國工人的印象。

可是有其長者,必有其短。一位愛爾蘭老工人便告訴我他喜歡德國,痛恨英國,因為他祖孫父子「抗英」已抗了好幾代。但是他在紐約做工則絕對不要與德國人結伴,而喜歡與英國人為伍。為什麼呢?那就是英國人比較「隨和」(reasonable),而德國工人則比較「不講道理」(unreasonable)。

一位美籍德裔學者也曾告訴筆者他戰前的故鄉是如何的美好;戰後重訪,只見一堆瓦礫。1960年他再訪故鄉時,則故鄉比戰前更好。何以故呢?他說那是全鎮居民於戰後決議,每人於每星期貢獻一天從事公共建設,十五年如一日的結果。這是戰後整個德國重建的鐵的事實,豈止這位仁兄故鄉一鎮而已?!耳聞目睹,不得不令人對日耳曼民族脫帽致敬!

所以吾人要了解這一派的現代史學,第一就要了解他是19世紀德意志學派里滋生出來的生力軍;有其絕對的長處,亦有其絕對的短處。第二也要了解它基本上是19世紀的學問。它一方面還繼續承認玄學(metaphysics)——亦如殘存的神學(theology)——對人類社會發展仍有其指導性;另一面他又自詡為新興的社會科學,雖然它那個19世紀的「社會」還不能夠提供充分的社會資料來證明它的「科學」里所提出的「結論」——那些「結論」事實上只是一些「大膽的假設」,但是持此論者則堅持那是「普遍真理」,任何人不得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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