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史學·行為科學 三九

什麼是現代派史學呢?

現代派史學家治史,簡單點說,就像一般遊客到錢塘江口觀潮。觀潮的人要看的是橫空而來、白浪滔天的海潮。至於那些在潮頭上搖旗滑水的「弄潮兒」,只是點綴而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重在潮的本身,而不在潮上面人為的表演。如果觀潮的遊客不看潮,只看「表演」,那就是三尺之童的興緻了。

所以在現代派史家看來,文武周公孔子秦皇漢武……都不過是弄潮豎子而已。他們在潮頭上的「功夫表演」,奚足深究?!

這一派史學原是西洋宗教改革以後所產生的「不斷進步論」(tinuous progress)或「無休止進步論」(endless progress)的餘緒,原是西洋史學上的偏鋒。可是在18世紀以後,法國大革命和工業革命相繼發生,人類的社會生活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新波瀾。為檢討這一新波瀾所發生的當然和所以然,社會科學乃尾隨自然科學之後應運而生。再者「自然科學」充其量不過是一門研究「物」的科學;而「社會科學」則反而變成更重要的、研究「人」的科學了。

19世紀的歐洲真是人傑地靈。社會科學家專才輩出,人類的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從此也就頓改舊觀,步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經過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的《人口論》、理嘉圖(David Ricardo,1772~1823)的《勞工論》、達爾文(Charles Darwin,1809~1882)的《進化論》、馬克思(Karl Marx,1818~1883)的《資本論》、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的《天演論》等社會科學著作的精闢闡述,則人類群居生活各方面就無一而不可「論」了。既論之後,學者始恍然大悟,原來人類的社會和人類的軀體一般,也是個有機體;它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也不是就捉摸不定的。它亦有其發展過程中的「生理」和枯萎過程中的「病理」。在各家影響之下,那位最能虛心讀洋書的孫逸仙大夫也就看出馬克思只是個「社會病理家」,而不是「社會生理家」了。

社會科學大放光明之後,那位對達爾文的「『適』者生存,優勝劣敗」的高論感到由衷敬佩的青年胡洪騂,也就改名「適」了。

胡博士讀《天演論》也有獨到的心得。赫胥黎叫了一聲:「拿證據來!」胡適一聽,大有道理,因而也跟著大叫——自北大紅樓一直叫到台大禮堂,叫到死為止!

社會科學大矣哉!它影響所及,奚止胡洪騂一人?20世紀的歷史學者——少數「老祖父」除外——誰能不受其影響?!大家一窩蜂地把「社會科學」搬進「歷史學」里來喧賓奪主,就變成「以社會科學治史」的現代派史學了。

所以現代學派里時髦先生們治史學,直如「通用汽車廠」造汽車,花樣是日新月異的——筆者以前就知道一位青年要用「計算機」來研究郭嵩燾!但是吾人如認為他們只有「花樣」而沒有「汽車」,那也是錯誤的。沒有汽車,台北街頭怎會有今日的繁榮?!

胡適之先生這個「新」文化大師,何嘗反對過「以社會科學治史」?只是胡公的「社會科學」還停滯在赫胥黎階段罷了!赫胥黎在六十年前是個「新玩意兒」,在六十年後就是個「老古董」。「老祖父」玩「老古董」,他對女孩子們穿游泳衣當然就看不順眼了!

「拿證據來!」誰敢反對?這是「拿繡花針」的最原始的訓練。但是它只是研究歷史的「必要條件」,卻不是「充分條件」。它可以在「乾嘉學派」里的經生們所搞的「考據學」和「訓詁學」里「充分」發揮其功能。它也是西洋傳統史學所搞的聖經「版本學」(textual criticism)和「歷史語言學」(historical philology)里所必守的戒律(胡先生即常用上述這兩個英文詞語來翻譯「訓詁學」這一中文名詞)。可是「拿證據來」先生本身最多只是一種「古事研究學」(study of antiquities)或「考證學」(empirical studies),是「方法學」(methodology)的一部分而不是「歷史學」(histraphy)的本身。

適之先生在史學上的弱點便是他老人家「因噎廢食」,過分著重「方法學」而忽視了用這「方法」來研究的「學」的本身。一個史學家如果搞來搞去搞不出「拿證據來」這個圈子,那他的史學研究的範圍也就很狹隘了。晚年的胡適之所以搞了十多年的《水經注》,也就是這個道理!

《水經注》如果讓我輩小子來考據考據,說不定還可混個把學位。那已經有三十五個博士的老胡適也來搞,豈不是大材小用了嗎?胡適之大的問題不去搞,為什麼一定要搞何炳棣所說的「雕蟲小技」呢?無他!《水經注》就是一門最標準的「拿證據來」的學問。胡先生搞歷史,搞來搞去也只能搞點「拿證據來」的歷史。晚年退休無事,正如鐵鏡公主所說的「陰天打孩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讀書習慣」的胡博士也就撿個《水經注》來以遣老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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